一九九八年秋，北平的黄昏裹着桂花香沉甸甸地压下来。潘家园旧货市场却逆着天光醒着，地摊绵延如长蛇，褪色的旗幡在穿堂风里噼啪作响，讨价还价声、铜钱撞击的脆响、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祖传秘宝”混作一锅滚沸的油。
陈海峰蹲在一堆油腻的铜器后，指腹着左手腕内侧那道寸许长的暗红疤痕。刀疤像条蛰伏的蜈蚣，尾端隐入皱纹，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今天是他三十八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聚会，只有林玉海硬塞进他手里的两个凉透的肉包子，以及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海峰，收摊吧！”林玉海拎着半瓶二锅头踱过来，军大衣下摆沾着泥点，“这鬼天气，就你一人还守着。”他瞥了眼陈海峰脚边几个破瓷碗，“今儿又颗粒无收？”
陈海峰没抬头，目光黏在一排蒙尘的陶罐上：“等等。”
“等什么？等城管抄摊？”林玉海在他身边坐下，掰开半个包子递过去，“你这脾气…当年在潘家园当学徒，被老掌柜骂偷学手艺，你三天不吭声，最后熬成鉴定组最年轻的副组长。现在倒好，混成这样…”
“玉海，”陈海峰咽下冷硬的包子，喉结滚动，“帮我盯着。”
他起身挤入人流，走向市场最僻静的西北角。那里蜷着个裹旧棉袍的老头，脚边堆着些沾满泥垢的杂物：缺耳的陶俑、断柄的铜镜、还有一只口沿磕损的青花大瓶。瓶身糊着黑黢黢的土垢，只隐约透出些钴料的幽蓝。
“多少？”陈海峰指尖拂过瓶身冰凉的釉面。
老头眼皮不抬：“八百。少一分不卖。”
“三百。”陈海峰还价。
“你当我这破瓶子是菜市场的烂白菜？”老头嗤笑，浑浊的眼珠扫过他洗旧的衣裳，“小伙子，看你也是懂行的，这瓶子是明早期苏麻离青，你懂的。”
陈海峰的心猛地一沉。苏麻离青！永乐宣德年间郑和下西洋带回的苏门答腊钴料，发色浓艳，带铁锈斑，乃青花至宝！可眼前这瓶…他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到污垢。豁口处露出的胎土，是那种细腻坚致的麻仓土，绝非后世仿品能及。
“一百五。”他听见自己说。
“滚！”老头一脚踹翻瓶子。瓷片与泥水溅起，陈海峰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头脸。
“陈海峰！”林玉海冲过来，一把拽住他胳膊，“你疯了？为个破瓶子跟人拼命？走！”
人群围拢，窃笑声西起。“瞧见没？又是个上当的主儿。”“穷酸样儿还学人家玩古董…”
陈海峰甩开林玉海的手，目光死死锁住地上那滩泥水里的瓷片。月光恰好穿透云层，一缕冷辉落在瓶身残存的釉面上。
嗡——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从左腕的疤痕深处炸开！像有熔岩沿着血管奔流，首冲天灵盖！陈海峰踉跄半步，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感觉…他只在当年修复永乐官窑白釉僧帽壶时有过！当他的指尖触到壶底那个几乎磨平的“永乐年制”暗款时，同样的灼热曾烧灼过他的神经！
“海峰！”林玉海的声音仿佛隔着水幕传来。
陈海峰猛地蹲下，在满地狼藉中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瓷片，拼合处残留着暗红的朱砂印——那是宫廷造办处特有的“钦定”标记！他心脏狂跳，不顾一切地将整只瓶子扒拉出来。泥水流淌，露出瓶腹一圈缠枝莲纹，花瓣的卷叶处，几点铁锈斑如血泪凝结。
“还给我！”老头扑上来。
陈海峰将破瓶死死护在怀里后退，额头撞在身后生锈的铁架上，闷哼一声。他抬起头，额角渗血，眼中却燃着近乎癫狂的光：“我买。”
“没钱装什么阔佬！”老头啐了一口。
陈海峰颤抖着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存折，拍在老头摊开的掌心。余额三百七十二块六毛。
“就这点？”老头像看怪物。
“赊账。”陈海峰的声音嘶哑，“我叫陈海峰。‘永宝斋’的。我保证，一个月内连本带利还清。”
“永宝斋？”老头嗤笑更烈，“萧卓亚她爹的地盘？就凭你这穷酸样儿？哈哈哈哈！”他一把夺过存折，又狠狠啐了口唾沫在瓶身上，“拿走！算我倒霉！”
林玉海扶住摇摇欲坠的陈海峰，脸上混杂着愤怒与忧心：“你…你押上‘永宝斋’的名声就为这堆破烂？”
陈海峰不答，只是用袖口反复擦拭瓶身。泥垢剥落处，幽蓝的釉色在路灯下流淌，宛如深潭凝冻的夜空。那股灼热感顺着疤痕持续传来，温驯而执着，仿佛瓶中之物在无声呼唤。
“走吧。”他最终哑声说，怀抱那只沾满泥污、豁口累累的永乐青花缠枝莲纹梅瓶，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
身后，潘家园的喧嚣依旧。摊主的嘲骂、路人的窃笑、林玉海压抑的叹息，都沉入夜色。陈海峰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那怀中的瓷瓶轮廓模糊，却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的辉光。
回家的路上，他没再说话。林玉海默默跟在侧后，看着好友佝偻的脊背。一阵冷风卷起落叶扑打陈海峰脸颊，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始终胶着在怀里那团朦胧的蓝影上。
这落寞英雄怀中的明珠，究竟是蒙尘的国宝，还是一个穷鉴定员在命运绝境中，赌上一切的、孤注一掷的幻梦？
无人知晓。唯有那道在腕间灼烫的疤痕，记得今夜月光下，苏麻离青与命运齿轮咬合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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