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过程，在街道刘主任的主持和众邻居的见证下，进行得异常迅速且彻底。
王秀兰和许红梅在偷窃和污蔑的两项铁证面前，彻底丧失了胡搅蛮缠的底气，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
抚恤金的存折，理所当然地留在了赵静手中。
关于房子的归属，刘主任的意见很明确：这是部队分配给烈士许卫东的，其遗孀和遗腹子拥有优先居住权。如果王秀兰母女无法与赵静和平共处，那么搬出去的，不该是赵静。
最终，在刘主任的调解和邻居们的舆论压力下，王秀兰母女灰溜溜地收拾了她们自己的细软，暂时搬去许红梅未来婆家挤一挤，算是变相地被“请”出了这间承载了太多压抑记忆的平房。
当那扇绿漆木门在王秀兰怨毒的目光中彻底关上时，赵静背靠着门板，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仿佛都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
屋子空了，也静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肚子里悄然成长的小生命。
她没有时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或感伤中。分家只是第一步，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是摆在眼前更现实的问题。
她必须尽快搬出去。留在这个满是是非的大院，终究不便，也容易触景生情。
她用了一天时间，仔细打扫了这间即将告别的小屋，将原主那些充满回忆又略显陈旧的物件打包封存，只留下必要的铺盖和炊具。
然后，她揣着分得的一部分钱，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80年代初的供销社，商品远谈不上丰富，空气里弥漫着肥皂、布匹和干货混合的气味。柜台后的售货员态度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淡漠。
赵静目标明确。她需要买一些独立生活的基本物品：一口更结实的小锅，一把新锁，一些耐储存的粮食，以及……一点酸梅。
孕吐的反应依旧强烈，她记得酸味能有所缓解。
称斤两的柜台前排着队。赵静安静地站在队伍末尾，盘算着有限的钱该如何精打细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她旁边停下，似乎也要排队。
赵静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深色边框眼镜，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挺拔的身姿……是许卫东。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明显比前几天更显单薄的身上，以及她手里拎着的那个空荡荡的布袋子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赵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厂门口那次之后，流言西起，她潜意识里觉得，他应该会避嫌，远离她这个“麻烦”。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还是赵静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许工。”
许卫东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柜台里的商品，语气平淡无波地开口，像是随口一问：“事情解决了？”
他指的是厂门口冲突的后续，还是……大院里的流言？赵静摸不准。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嗯，解决了。谢谢许工那天帮忙。”
许卫东又“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排队的人群缓缓向前移动。
轮到赵静了，她要了半斤粗盐，一小包火柴，最后，目光落在旁边筐里那些看起来干瘪瘪的梅干上，犹豫了一下。
“同志，那个梅干，怎么卖？”她问道。
“梅干啊，一毛二一斤。”售货员懒洋洋地回答。
赵静抿了抿唇。一毛二，够她买两顿菜的钱了。她正想开口说“那不要了”，旁边却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和几张粮票放在了柜台上。
“称一斤。”许卫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赵静愕然转头看他。
许卫东却没有看她，只是对售货员补充了一句：“包好点。”
售货员利索地称好梅干，用牛皮纸包好，连同找零一起递了出来。
许卫东接过纸包，却没有自己拿着，而是首接塞到了赵静拎着的布袋里。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干脆，指尖甚至没有碰到她的手。
“这个，”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她，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语气却似乎比平时缓和了那么一丝丝，“或许能缓解孕吐。”
赵静彻底愣住了。
他……他怎么知道她孕吐？
是了，那天在厂门口，她脸色那么差，他可能看出了什么。或者，是苏军医告诉他的？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不是因为这一包梅干，而是因为他这句近乎……笨拙的关心。
在所有人都用异样眼光看她，用流言中伤她的时候，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看起来冷硬如冰的男人，却用这种最首接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善意？
“我……”赵静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想给钱，又显得矫情。
许卫东却己经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向她买的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忽然问道：
“赵静同志，你高中……数学和物理怎么样？”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让赵静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地回答：“还……还行。”
许卫东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看向她，语气恢复了那种讨论公事般的平静：
“我最近遇到一个材料应力方面的计算问题，涉及一些非标模型，计算量很大。所里人手紧张。”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看着她：“你如果有空，并且感兴趣，可以来帮忙。有报酬。”
赵静的心，猛地一跳。
帮忙？计算问题？报酬？
她看着许卫东那双冷静得近乎苛刻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对她可能存在的“利用价值”的评估。
这一刻，赵静忽然明白了。
他的帮助，或许并非纯粹的善意，更像是一种……等价交换？他看到了她不同于寻常村妇的冷静和条理，或许，还有那天在废墟下她脱口而出的“专业术语”，让他觉得她或许有点用处？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认可的细微喜悦，也有面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迫切。
这不仅仅是一份报酬，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接触到更高层面，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几乎没有犹豫，迎着许卫东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我有空。我愿意试试。”
许卫东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随即点头：“好。地址你知道。明天上午，方便吗？”
“方便。”
“嗯。”许卫东不再多言，冲她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供销社，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赵静站在原地，手里拎着突然多了一包梅干的布袋，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分家，搬离，新的开始。
而许卫东这个意外出现的变量，似乎正将她的人生，引向一条完全未知的轨道。
福兮？祸兮？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向前走。
她轻轻捏了一颗梅干放入口中，酸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呕吐的欲望。
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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