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
赵静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颠簸。
身下是硬质的担架，每一次晃动都让她的骨骼隐隐作痛。
耳边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远处不曾停歇的哭喊和机械的轰鸣。
消毒水混杂着尘土和血腥的气味，充斥着空气。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天空是灰蒙蒙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陌生的、写满焦急和关切的脸庞。
“醒了！她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医生惊喜地喊道，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充满活力。
是那个被称为“军医”的声音。
赵静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别动，别说话，你脱水很严重，还有轻微流产迹象。”女医生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她的瞳孔，语气温柔却专业，“我是军医苏念，你现在在临时救护点，很安全。”
苏念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喂了她几小口温热的水。
甘冽的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股灼烧感。
赵静贪婪地吞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苏念的肩膀，向西周扫去。
触目所及，是一片混乱而悲壮的景象。
断壁残垣下，穿着绿色军装、蓝色工装以及各种颜色便服的人们，如同忙碌的工蚁，在废墟中奋力挖掘、搬运。
标语残破的墙壁上，“团结一心，抗震救灾”的红色大字依稀可辨。
这是一个她只在教科书和纪录片里见过的年代。
1983年。
她真的来了。
小腹传来的隐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重担。
她不是一个旁观者，她是赵静，一个怀有遗腹子的寡妇。
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孩子……”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下意识地抚上腹部。
苏念立刻明白了她的担忧，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更柔：“放心，宝宝很坚强，胎心暂时平稳。但你身体虚弱，情绪波动太大，必须绝对静养。”
绝对静养？
赵静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在这个百废待兴、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孕妇谈“静养”，近乎是一种奢望。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
那个冷静的男声，那个在绝境中带来一丝理性光芒的人……
“是……谁救了我？”她轻声问。
苏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敬佩：“是许卫东许工。幸亏他发现得及时，指挥也得当，不然那块板子真不好弄。”
许卫东？
赵静的心猛地一沉。
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她的丈夫，那个牺牲的军人，也叫许卫东。
是同名同姓？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不大的骚动从旁边传来。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身影正向临时指挥所走去。
赵静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一件沾满灰泥、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山装，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脸上戴着那副标志性的深色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看不真切，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和专注。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风尘仆仆，那份过于冷静沉稳的气场，依旧与周围悲痛慌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仿佛他不是一个置身灾难现场的救援者，而是一个正在实验室里观察数据的科学家。
“那就是许工。”苏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京城来的大专家，搞尖端研究的。这次正好在附近出差，碰上地震，立刻就投入救援了，帮了大忙！”
京城的专家，搞研究的。
不是她那个牺牲的军人丈夫。
赵静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正在与人低声交谈的许卫东脚步微顿，侧过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担架上的赵静脸上。
那一瞬间，赵静感觉呼吸一窒。
他的眼神，透过镜片，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剥开一切表象，首抵内核。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
就像在观察一个不同寻常的……样本。
赵静没有躲闪，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尽管虚弱，眼神却保持着镇定和平静。
西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
许卫东率先移开了视线，对身边的人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继续走向指挥所，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许工就是这样，话少，脑子里永远想着他的数据和方案。”苏念在一旁解释道，“不过他心是好的，刚才还特意问起你的情况呢。”
赵静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睑。
这个许卫东，和她记忆里那个身为军人、爽朗热情的丈夫许卫东，截然不同。
一个是燃烧的火焰，一个是沉静的深海。
但无疑，这个深海般的许卫东，更危险，也更让她……好奇。
“赵静同志，”一个街道干部模样的大妈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同情和程式化的安抚，“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节哀顺变，要保重身体，为了孩子也得坚强。”
大妈絮絮叨叨地安排着：“等这边稳定点，就安排车送你先回清河镇的军属大院休养。你婆婆和小姑子都在那儿，总能有个照应。”
婆婆？小姑子？
原主记忆中那些模糊而压抑的画面浮现出来——挑剔的眼神，刻薄的言语，以及对农村出身儿媳毫不掩饰的轻视。
那绝不是温暖的港湾，更像是另一个战场。
赵静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回那个所谓的“家”，真的会比待在废墟下更好吗？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腹中幼小的生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和斗志，悄然燃起。
无论前路如何，她必须活下去，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而那个名叫许卫东的男人，或许，只是她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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