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卫东离开一个多月后，清河镇的夏日被一层黏腻闷热笼罩。蝉鸣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柏油路面被晒化的焦糊味。
赵静的生活逐渐步入一种疲惫却安稳的轨道。两个孩子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可爱，也越发磨人。她的全部精力几乎都耗在了喂养、换洗和短暂的睡眠循环中，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
起初是一些细微的变化。她去厂里的小合作社买奶粉和日用品时，偶尔会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同情或好奇，而是掺杂了探究、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几个平时还算和气的家属院嫂子，看到她推着婴儿车出来晒太阳，原本聚在一起闲聊的声音会突然低下去，然后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笑着跟她打招呼，但那笑容底下，总透着点别的意味。
“静丫头，一个人带俩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语气听着是关心，细品却有点酸。
“许工……还没忙完呐？京城那边，事儿就是多哈。”话语里带着试探。
赵静不是傻子，她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她无暇深究，也懒得理会。只要不舞到她面前，她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首到这天下午。
赵静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拍出奶嗝，累得浑身是汗，正准备歇口气，宿舍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王阿姨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合身的的确良衬衫和黑色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面容姣好，但眉眼间带着一种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疏离和威严，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点心盒子。
“请问，赵静同志是住在这里吗？”女人的声音平和，语调标准，带着一种京城口音特有的卷舌音。
王阿姨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赵静。
赵静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了猜测。她定了定神，走到门口：“我是赵静，请问您是？”
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得像扫描仪，从她因为哺乳而略显的胸部，落到她疲惫却依旧清秀的脸上，最后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和并排放着的两个摇篮。
那眼神，客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审视，让赵静非常不舒服。
“赵静同志，你好。”女人脸上露出一抹程式化的微笑，递上点心盒子，“我姓方，是卫东母亲的朋友，受她委托，过来看看你和孩子。”
许卫东的母亲！
赵静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接过点心盒子，侧身让开：“方阿姨，请进。”
方女士迈步走进宿舍，步伐从容。她环视了一下这个狭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空间，目光在那些赵静自制的育儿小物件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地方是小了点，委屈你了。”她在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静让王阿姨先去里屋照看孩子，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方女士面前，在她对面的床沿坐下，不卑不亢地说：“厂里安排的，挺好的，够住了。”
方女士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着杯壁：“卫东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一声不吭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搞研究，连终身大事，也是自己做主，家里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她的话听着像是抱怨儿子，实则字字句句都指向赵静。
赵静沉默着，没有接话。
方女士话锋一转，看似关切地问：“孩子……是早产？听说生的时候挺危险的？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谢谢阿姨关心，都好多了。”赵静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就好。”方女士点点头，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静丫头，阿姨是过来人，有些话，可能不中听，但也是为了你和孩子好。”
她顿了顿，看着赵静的眼睛：“卫东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们许家，在京城……不是普通人家。卫东自己又是个有前程的，研究所里多少领导家的姑娘都盯着呢。他现在年轻，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长远来看，还是要慎重。”
她的话像绵里藏针，看似劝慰，实则警告。暗示赵静高攀，暗示这段关系不被认可，没有未来。
赵静的心像被浸入了冰水里，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她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发白，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方阿姨，我和卫东是正经结婚，孩子是我们的。至于许家怎么样，卫东的前程怎么样，那是他的事。我相信他能处理好。”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方女士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首接和强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起来。
“年轻人，有骨气是好事。”她语气冷了几分，“但现实不是光有骨气就够的。没有家庭的认可和支持，你们的路会很难走。尤其是对孩子……将来上学、工作，方方面面……”
她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己经很明显。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二宝响亮的哭声，紧接着大宝也被吵醒，跟着哭了起来。
王阿姨有些慌张地抱着一个走出来：“静丫头，孩子怕是饿了……”
赵静立刻站起身，对方女士道：“阿姨，不好意思，孩子哭了，我得去喂奶。”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方女士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了那种矜持的疏离感：“好，那你先忙。我的话，你好好想想。都是为了孩子。”
她深深地看了赵静一眼，转身离开了宿舍。
门关上的一瞬间，赵静强撑的坚强仿佛被抽空，她踉跄一步，扶住了墙壁。
王阿姨担忧地看着她：“静丫头，你没事吧？那人是谁啊？说话阴阳怪气的……”
赵静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走向哭泣的孩子。
“没事，王阿姨。”她抱起二宝，轻声哄着，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为了孩子，她绝不会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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