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岩五岁生辰那天，吕府的石榴树开得正盛。殷红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青砖地上铺出片碎锦，空气中浮动的异香混着花香，比往年更添了几分清冽。柳氏站在廊下看着儿子追扑蝴蝶，锦缎小袄的衣角扫过花丛，惊起几只粉白的蝶儿，在阳光下划出淡淡的香痕。
“岩儿，该去书房认字了。” 柳氏扬声喊道，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自兰草精现身那晚后，吕老爷便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先生教儿子读书，只盼他能收了那身灵气，做个寻常富家子。可这孩子偏不喜欢《论语》《孟子》，反倒对林墨留下的几本道家典籍格外上心。
吕岩停下脚步，小眉头皱得像只受惊的小兽：“娘，我不想读《三字经》，先生讲的没意思。” 他跑过来拉住柳氏的衣袖，袖袋里露出半本泛黄的书册，正是林墨留下的《黄庭经》抄本。
柳氏无奈地叹气，伸手抚过儿子柔软的发丝。这孩子自三岁起便显露出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对寻常学问总提不起兴趣。上个月她去书房送点心，竟见吕岩捧着《黄庭经》看得入神，小嘴里还念念有词，当时吓得她差点摔了手中的托盘。
“先生在等着呢。” 柳氏柔声道，却不敢去碰那本道家经典。林墨三年前临走时曾说，待岩儿五岁便可诵读真经，只是需得在子时沐浴更衣，焚香诵经方能显效。这话她一首没敢告诉吕老爷，怕丈夫又要忧心忡忡。
书房里，周先生正襟危坐，山羊胡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轻轻颤动。见吕岩进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吕公子，今日我们继续研习《大学》。”
吕岩规规矩矩地坐下，小手放在案上，目光却瞟向书架最高层。那里藏着他偷偷搬来的《黄庭经》，蓝布封面上绣着的太极图在晨光里若隐隐现。他听见周先生讲解 “格物致知”，只觉得那些字句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闷得让人发困。
“公子可知‘诚意’二字如何解？” 周先生突然发问，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
吕岩猛地回神，支支吾吾道：“诚意…… 就是不能说谎。”
“呵。” 周先生冷笑一声，用戒尺敲了敲桌面，“儒家奥义岂是这等浅见？看来公子近日又未用心研读。” 他转身去取戒尺，却没注意到吕岩悄悄从袖中抽出那本《黄庭经》，飞快地塞进案头的砚台底下。
窗外突然飘来几片石榴花瓣，落在翻开的《大学》上。吕岩盯着花瓣上晶莹的露珠，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异香，恍惚间竟觉得那些墨字都活了过来，在纸上扭曲成道家符咒的模样。
“公子！” 周先生的呵斥声将他拉回现实，戒尺带着风声落在桌角，“治学当有恒心，岂能心猿意马？”
吕岩吓得一哆嗦，眼眶瞬间红了。他不明白为何先生总要用那些枯燥的道理约束自己，就像不明白为何每次摸到青岚剑时，剑身上的寒气总能让他心口的异香变得更加清透。
午时的梆子声刚过，福子匆匆跑来书房：“先生，老爷请您去前院议事。” 周先生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岩一眼，仿佛看穿了砚台底下的秘密。
待书房只剩自己，吕岩立刻掏出《黄庭经》。泛黄的纸页上写满朱笔注解，有些字迹己模糊不清，却透着股奇异的吸引力。他指尖抚过 “八景二十西真” 字样，突然觉得心口发热，那些拗口的字句竟顺着舌尖滚了出来：“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书房里荡起回声。案头的青瓷笔洗突然泛起涟漪，水面倒映出的日影竟慢慢变成了弯月的形状。吕岩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可那些字句像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带着股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
“公子在念什么？” 春桃端着点心进来，见他对着本陌生的书册念念有词，不由得好奇发问。
吕岩慌忙合上书，脸颊涨得通红：“没…… 没什么。” 他看着春桃将桂花糕摆在桌上，突然注意到丫鬟鬓边别着的石榴花，花瓣边缘竟泛着淡淡的蓝光。
“春桃姐姐，你的花……” 他指着那抹蓝光，话音未落，春桃却打了个哈欠，鬓边的花朵瞬间恢复了本色。
“公子说什么胡话呢。” 春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快吃点心吧，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她转身离开时，裙摆扫过书架，几本儒家经典哗啦啦掉在地上，唯独最上层那本《道德经》稳稳当当，封面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了闪。
吕岩啃着桂花糕，目光又落回《黄庭经》上。他想起林墨临走时说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太极图。窗外的石榴树影投在纸上，随着风轻轻摇晃，竟与经文里的符咒重合在一起。
傍晚时分，吕老爷带着个陌生道人走进府门。那道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背上负着个硕大的葫芦，见到吕岩时眼睛一亮，捋着胡须笑道：“好个灵秀的娃娃。”
“这位是清虚观的玄通道长。” 吕老爷拍着儿子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道长听闻我儿有异禀，特来指点一二。”
玄通道长从葫芦里倒出三枚铜钱，在掌心摇了摇，突然问吕岩：“娃娃可知‘黄庭’二字为何意？”
吕岩心里一惊，面上却装作茫然：“是…… 是人名吗？”
道长哈哈一笑，将铜钱撒在桌上，卦象呈三阴之兆。他指尖在卦象上一点，铜钱突然立了起来，在桌面上转得飞快：“看来时机未到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吕老爷一眼，“三日后子时，可让公子沐浴更衣，老衲再来为他开蒙。”
柳氏在屏风后听得心惊肉跳，攥着帕子的手心全是冷汗。她看着玄通道长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兰草精消失的那个月夜，庭院里盛开的兰花也曾呈现这般诡异的卦象。
接下来的两天，吕岩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周先生讲解的《中庸》像捆住手脚的绳索，连饭桌上的异香都变得滞涩起来。他夜里梦见自己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峰上，身边的青岚剑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而那些《黄庭经》的字句化作流光，顺着剑刃钻进自己心口。
第三天傍晚，柳氏悄悄将吕岩带到密室。这里原是存放贵重绸缎的地方，如今只摆着个香炉和那柄青岚剑。剑身在烛火下泛着寒光，剑鞘上的铜环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是在呼应他心口的异香。
“岩儿，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着道长的指引做。” 柳氏解开他的衣襟，指尖抚过心口那片淡紫色的胎记，那是出生时就有的印记，形状恰似朵含苞的兰花，“记住，不可贪玩，不可妄言。”
吕岩点头时，看见母亲眼角的泪光。他不懂为何母亲总在担忧，就像不懂为何每次念起《黄庭经》，那股异香总能让枯萎的花枝重新绽放。
子时的更鼓声刚响过第一下，玄通道长踏着月色走进密室。他换上了件绣着八卦图的法袍，手中握着串桃木念珠，每走一步，地面就泛起圈淡淡的金光。
“燃香。” 道长声音低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柳氏点燃三炷檀香，烟气刚升起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绕着吕岩头顶盘旋成个太极图案。
“跪下。” 道长指着青岚剑前的蒲团，吕岩刚跪下，就觉得心口发热，那股异香突然变得浓郁，在密室里凝成淡紫色的雾气。
玄通道长翻开《黄庭经》，苍老的声音念起经文：“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 吕岩跟着念诵，起初还有些生涩，可念到 “肺部之宫似华盖” 时，突然觉得喉咙里涌上股清甜，那些字句像是自己会走路，顺着舌尖跳进空气里。
密室的烛火突然变成青绿色，青岚剑自行出鞘，悬浮在半空。剑身上的寒光映出无数细小的符文，与经文的字句交相辉映。吕岩看见母亲捂着嘴站在角落，眼中满是惊骇，而玄通道长的脸上却露出狂喜。
“果然是灵胎转世！” 道长的声音带着颤抖，桃木念珠转得飞快，“快！念‘八景二十西真’章！”
吕岩依言念诵，只觉得心口的异香顺着经脉流遍全身，那些平日里晦涩的注解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他看见剑身上映出个白衣女子的虚影，正对着自己温柔微笑，鬓边的兰花随着经文轻轻摇曳。
“夫人快看！” 道长指着吕岩头顶，那里的檀香烟雾竟化作只展翅的青鸟，发出清越的啼鸣。柳氏却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吕岩的后背 —— 那里的锦缎小袄正渗出淡紫色的光芒，像是有朵兰花要破衣而出。
“不好！” 道长脸色骤变，从怀中掏出张黄色符箓，“灵元躁动，需以符咒镇压！” 符箓刚靠近吕岩，就被那股异香烧成了灰烬。青岚剑突然发出剧烈嗡鸣，剑身上的符文疯狂流转，在地面组成个巨大的阵法。
吕岩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些涌到舌尖的经文突然卡在喉咙里。他看见密室的梁柱上渗出水珠，水珠落地时竟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玄通道长急得满头大汗，不断念诵着咒语，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终被那股异香完全吞噬。
“岩儿！” 柳氏冲破无形的屏障扑过来，抱住儿子的瞬间，突然觉得指尖刺痛。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滴落在青岚剑上，剑身上的寒光突然暴涨，将整个密室照得如同白昼。
在刺目的光芒中，吕岩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有兰草精温柔的叹息，有林墨低沉的嘱咐，还有些陌生的话语，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像片石榴花瓣飘向空中，而那些《黄庭经》的字句则化作锁链，将心口的异香与青岚剑紧紧连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渐渐散去。吕岩躺在母亲怀里，看见玄通道长瘫坐在地，道袍上沾满尘土，脸上却带着敬畏。青岚剑插回剑鞘，安静地躺在蒲团旁，只是剑鞘上的铜环多了圈淡紫色的光晕。
“仙童…… 真是仙童啊。” 道长喃喃自语，从袖中掏出本线装书册，“这是贫道珍藏的《黄庭经》全本，赠予公子，望好生研习。” 他对着吕岩深深一揖，转身踉跄着走出密室，葫芦里的酒洒了一路，在地上留下淡淡的香气。
柳氏抱着儿子，摸到他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她看向案头的铜壶滴漏，子时早己过去，窗外的石榴树影在晨光里舒展，竟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生机。
“娘，” 吕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袖，“我好像…… 能看懂那些字了。”
柳氏低头，看见儿子的瞳孔里映着淡淡的紫气，像极了兰草精消失时化作的流光。她突然明白，有些命运终究无法逃避，就像那股异香总会随着风，将吕岩的气息带到该去的地方。
三日后，周先生托病辞去。吕老爷站在书房里，看着儿子捧着《黄庭经》看得入神，案头还摆着玄通道长留下的注解。阳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些曾经让他忧心忡忡的道家文字，此刻竟显得格外平和。
“老爷，” 柳氏走进来，手里拿着件新做的道袍，淡紫色的绸缎上绣着暗纹兰花，“清虚观来人说，下月初三可带岩儿去观里听经。”
吕老爷沉默片刻，伸手抚过儿子柔软的发丝。他想起林墨临走时的话，想起兰草精温柔的目光，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灾祸，或许只是通往另一种人生的阶梯。
“去吧。” 他轻声说，看着吕岩指尖划过 “八景二十西真” 字样，案头的青岚剑轻轻颤动，发出只有他们父子能听见的轻鸣。窗外的石榴花又落了几片，带着那股清冽的异香，在青砖地上铺出条通往未知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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