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却带着一丝奇异振奋的身体，林默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才允许自己真正松一口气。地下室短暂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精神透支感，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他从旅行袋里翻出压缩饼干和瓶装水，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房间里的镜子——床尾的试衣镜，床头柜上的玳瑁框小镜。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蒙着尘，像蛰伏的兽。
现在，他知道这些镜子里确实藏着东西。
那个指认虚无的“他”，是敌是友？还是巢穴意识的一个分身？回想起那悲悯的眼神，林默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那眼神里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如果那是巢穴的伪装，那这伪装也太过精妙。
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并巩固刚才在地下室的体验。“认知欺骗”的关键在于细节和信念。他尝试在脑中再次构建“防弹玻璃”的意象，这一次，他加入了更多细节：玻璃的厚度、折射光线的角度、甚至想象指尖触碰时那冰凉平滑的触感。
精神力的消耗依然巨大，仅仅几分钟的专注，就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他能感觉到，那种对虚构场景的“掌控感”比在地下室时稍微强了一丝。
这需要练习，大量的练习。就像锻炼肌肉一样。
就在他准备进行第三次尝试时，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是许言，许言的脚步声更实。也不是那种诡异的、巢穴制造的声响。
是陈婆。
林默瞬间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强光手电，慢慢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是几下轻微的、如同鸟类啄食般的叩门声。
林默犹豫了一下，缓缓拉开了房门。
陈婆果然站在门外。她依旧拄着那根木棍，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内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另一只手里，没有拿那块擦拭镜子的麂皮，而是空着。
“婆？”林默试探性地开口，保持着距离。
陈婆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的气息。她没有回应他的称呼，而是用那嘶哑的嗓音，突兀地说道：
“它在看你。”
林默心中一凛：“谁？巢穴？”
陈婆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巢穴？那是你们外面的叫法。在这里，它就是‘家’。”她顿了顿，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默，落在了他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家’醒了，而且……它对你很感兴趣。”
“因为我砸了镜子？”林默问。
“不止。”陈婆缓缓摇头，木棍在地上轻轻顿了顿，“因为你……在跟‘家’讲道理。你安抚了‘哀悼者’。”她提到那个镜奴时，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具，“‘家’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住客，但更不喜欢……试图理解规矩的住客。”
林默沉默着，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安抚镜奴，试图理解规则，这种行为在巢穴看来，比单纯的破坏更危险？
“你在撬‘家’的墙角，”陈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鬼祟的意味，“用你的脑子，你的话。这很危险。比砸镜子危险得多。”
“为什么？”
“因为‘家’会觉得……你在挑战它。”陈婆抬起头，那双白翳覆盖的眼睛似乎第一次真正对焦在了林默的脸上，尽管那对焦点依旧模糊，“它在学习你，就像你试图学习它。你每理解它一分，它也就理解你一分。你每撬动一块砖，它就能从你撬动的方式里，找到你更多怕的东西。”
她向前微微倾身，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骗得了墙一次，骗不了它下一次。你安抚了一个‘哀悼者’，‘家’就会造出更懂得利用‘悲伤’的东西来找你。你以为你找到了漏洞？”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类似笑声的气音，“那不过是‘家’给你挖的，更深的坑。”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林默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陈婆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所有的挣扎和领悟，非但不是生路，反而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进程？他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给巢穴提供更多塑造针对他个人恐怖剧本的素材？
“那我该怎么办？”他声音干涩地问，“束手待毙？”
陈婆“看”了他良久，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怜悯、嘲弄，还有一丝……或许是同为被困者的无奈。
“跑。”她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跑？”
“在你被它‘看懂’之前，在你变成我这样之前，找到路，跑出去。”陈婆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永远别再回来。”
说完，她不再给林默提问的机会，转过身，用木棍探着路，一步一顿，缓慢而坚定地沿着走廊离去，背影融入昏暗的光线中，很快消失不见。
林默站在原地，房门敞开着，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涌入房间。
陈婆的警告在他脑中回荡。
跑？
他能跑到哪里去？大门似乎永远无法真正触及，整座宅子都是一个活着的迷宫。更何况，那个镜中的“他”指出的虚无威胁还未解除，许言还在这里，还有那些像“哀悼者”一样被困住的灵魂……
而且，他真的甘心就这样逃跑吗？在刚刚窥见一丝反抗的可能性之后？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陈婆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入了他刚刚建立的信心。他的“认知欺骗”不是漏洞，而是陷阱？他的探索和理解，是在自掘坟墓？
理智告诉他，陈婆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几十年，她的话很有可能是基于血泪经验的真相。但内心深处，那股属于画像师的、想要探寻真相、解决问题的执拗，却在疯狂呐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精神力透支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
如果前方真的是更深的陷阱，他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目光再次落在那面试衣镜上。镜中的他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迷茫。
突然，一个细微的变化吸引了他的注意。
镜中影像的背景，那个房间的角落，阴影的轮廓……似乎和现实中他眼角余光所瞥见的，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异。
仿佛镜中的房间，比他所在的这个真实的房间，阴影要更浓郁一些，边界也更……模糊一点点。
是光线角度的错觉？还是……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陈婆说，“它在看你”。
难道这种“看”，己经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他周围的环境了？连镜中倒映出的世界，都开始出现微小的“误差”？
他死死盯着镜子，试图捕捉更多证据。
但那种差异感转瞬即逝，镜中的影像再次与现实完美同步，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异样，只是他精神紧张导致的又一重幻觉。
然而，怀疑的种子己经种下。
他不再确定，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到底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巢穴想让他看到的“真实”。
陈婆的警告，或许来得正是时候。
他不仅仅是在与看得见的恐怖搏斗，更是在与一个能扭曲认知、玩弄感知的庞大意识下棋。
而他现在，连棋盘的全貌都还未看清。
寂静中，他仿佛能听到宅子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声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等待的意味。
它在等什么？
等他继续“理解”？
还是等他……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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