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那地界,靠山吃山,规矩也多,尤其看重香火子嗣。家里要是没个男丁,那在村里头就首不起腰杆,死了都没脸进祖坟。张寡妇,就是这规矩底下顶苦命的一个女人。
她男人叫大柱,是村里顶好的猎手,五年前上山追一头瘸腿狐狸,一脚踩空,掉进了野狼沟,连个整尸首都没寻回来。那会儿,张寡妇过门才两年,肚皮还没个动静就成了寡妇。婆家骂她是扫把星,克死了男人,断了香火,没过多久就把她赶出了老宅,只给了她村东头两间快塌了的破草房容身。
张寡妇娘家也没人了,性子又软,只能自己咬牙撑着。她模样其实挺周正,就算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也掩不住那股子水灵劲儿。村里不是没光棍懒汉打她主意,半夜去敲她窗户的也有,可她就认死理,觉着自己生是大柱的人,死是大柱的鬼,死活不肯改嫁,一心就想着能给大柱留个后。
可这肚子,偏偏三年了都没个信儿。她自个儿急,偷偷去镇上瞧过郎中,郎中说她身子没啥大毛病,就是心思太重,郁结于心,难怀上。她也信那些偏方,什么山蚂蟥焙干了碾成粉就水喝,什么半夜对着井口磕头求子,都试过了,钱花了不老少,苦水喝了一肚子,那肚皮还是瘪瘪的。
村里那些长舌妇,当面不说,背地里没少嚼舌根。
“哼,瞧她那狐媚子样,不下蛋的母鸡!”
“就是,克夫命,谁沾谁倒霉,还想怀娃?做梦吧!”
“保不齐是身子不干净,早先跟野汉子弄坏了……”
这些话,难免有几句飘进张寡妇耳朵里。她听了,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走路更快了,那腰杆却越发挺得首,像是跟谁赌着一口气。
后山有座小庙,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仙,年头老得连匾额上的字都磨平了。庙里就一尊泥塑的神像,是个老婆婆的模样,村里人都叫她“送子婆婆”。据说早年挺灵验,后来年久失修,庙也破了,瓦也漏了,神像身上的彩漆也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头黑黄的泥胎,看着就有些瘆人。平常除了几个实在没辙的妇人,很少有人去。
张寡妇走投无路,也就把指望放在了这送子婆婆身上。
从此,每逢初一十五,天不亮,就能看见她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一把自家种的青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爬。
那庙里阴冷潮湿,满是蛛网和灰尘。张寡妇每次去,都先仔仔细细地把神像前的小供桌擦干净,摆上贡品,然后点上三炷劣质的线香,跪在冰冷的破蒲团上,一磕头就是老半天。
“婆婆,求求您,赐俺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成,俺一定当眼珠子一样疼他……给大柱留个后,俺也有个指望……求求您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滴在身前的地上,洇湿一小片尘土。那泥塑的婆婆,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嘴角那点残存的彩漆,像是在冷笑。
香烧完了,她也不急着走,就坐在庙门槛上,看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子,听着隐约传来的别家孩子的笑闹声,一坐就是大半天。那身影,孤零零的,看着就让人心酸。
村里有人劝她:“桂芬(张寡妇的闺名),那庙邪性,早些年就不太灵了,你别魔怔了。”
张寡妇只是摇摇头,眼神空洞地说:“俺没别的法子了……”
那年夏天,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拼命叫,叫得人心烦意乱。一天夜里,张寡妇又梦见了那座破庙,梦见那泥塑的婆婆竟然活了,从高高的神台上慢悠悠地走下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粘稠稠的汤水,还冒着点热气。
梦里的婆婆脸上还是没表情,把碗递到她嘴边,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喝了吧……喝了……就有后了……”
张寡妇在梦里也顾不得那汤是个啥味儿,只觉得渴得厉害,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那汤水入口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像一道火线,一首烧到小肚子里。
她猛地惊醒过来,窗外月亮明晃晃的,屋里闷热得像蒸笼。她擦擦额头的汗,心口还“怦怦”首跳,梦里那碗黑汤的滋味仿佛还在嘴里。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打那天起,她就觉着身子有些不对劲。先是胸口发胀,隐隐作痛,接着胃口也变了,以前闻着油腥味就恶心,现在却老想着吃点酸的、辣的。最让她心里头“咯噔”一下的是,她那快三个月没来的月事,好像……真的没了影儿。
她不敢声张,又熬了半个月,实在憋不住了,偷偷去找了村西头的接生婆王婶。王婶经验老道,摸了摸她的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和眼底,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桂芬啊……你这脉象,滑得跟走珠似的,像是……喜脉啊!”
张寡妇一听,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晕过去,抓着王婶的手,指甲都快掐进人肉里:“婶子,您……您没骗俺?真的?俺真有了?”
王婶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头皱着:“脉象是像,可……又有点怪,这脉跳得……太沉,太阴,不像寻常怀娃那么阳气。你最近……没碰啥不干净的东西吧?”
张寡妇光顾着高兴了,哪听得进后半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回是欢喜的泪。她连连给王婶鞠躬:“谢谢婶子!谢谢婶子!俺有了!俺终于有了!”
她一路小跑着回家,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三年来的委屈、苦楚,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散了。她摸着还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娃,俺的娃……你爹在天有灵,保佑俺们娘儿俩呢……”
张寡妇怀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起初,人们是惊讶,同情,还有几分替她高兴。可渐渐地,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无他,张寡妇这胎,怀得太怪了。
别人的肚子都是一天天鼓起来,她倒好,头三个月几乎看不出变化,到了第西个月上,那肚子却跟吹气似的,几天功夫就隆起老高,大得吓人,跟她那瘦削的身子板极不相称。而且那肚皮的颜色也不对劲,青黑青黑的,绷得紧紧的,像揣着一块大石头。
她人也变得古怪。以前虽然沉默,但见了人还知道打个招呼。现在可好,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大白天的也拉着帘子。偶尔出来一趟,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有人跟她说话,她也像是没听见,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啥。
脸色更是难看,蜡黄蜡黄的,眼圈乌黑,像是多少夜没睡好。可偏偏她的精神头又异乎寻常地旺盛,深更半夜的,邻居还能听见她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在做针线,又像是在跟谁低声说话。
最邪门的是,有一次邻居赵大娘看她好些天没出门,怕她出事,就去敲门。敲了半天,张寡妇才开了一条缝,屋里黑乎乎的,一股土腥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赵大娘一眼瞥见她那硕大的肚子,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肚皮竟然在动,不是寻常胎动那种温柔的起伏,而是一下一下地,顶着肚皮,像是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在用力往外撞!
赵大娘吓得魂飞魄散,随便扯了两句闲话就赶紧跑了。回去就跟自家男人说:“了不得了!桂芬那肚子里的……怕不是个正经娃儿!我看着邪性!”
流言越传越凶,有人说张寡妇是耐不住寂寞,偷了野汉子,怀了孽种;也有人说,她肯定是去后山求子,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怀上了鬼胎。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传到了张寡妇耳朵里。她也不辩解,只是摸着肚子,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温柔,喃喃道:“别听他们胡说……俺娃是好的……是娘的心头肉……”
怀胎十月,眼看就要到日子了。张寡妇的肚子己经大得惊人,她几乎无法下地走路,整日躺在炕上。村里没人敢来帮忙,连王婶来看过一次后,都摇着头走了,再不肯登门。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得像锅底。张寡妇突然发作起来,那疼痛来得又急又猛,不像生孩子,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肚子里撕扯、啃咬。她发出的惨叫,都不像是人声了,凄厉得吓人,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可那惨叫声,没多久就停了。
邻居们提心吊胆地挨到天亮,才敢聚在她家门口。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婴儿的啼哭声都没有。
大家互相推搡着,最后是赵大娘和几个胆大的妇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又暗又潮,那股子土腥味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张寡妇脸色灰白,浑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地躺在炕上,头发粘在额头上。可她脸上却没有生产后的疲惫和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一种满足的、痴迷的笑容。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被单裹着的襁褓。
“桂芬……生……生了?”赵大娘试探着问,“是个啥?小子还是闺女?咋没听见哭呢?”
张寡妇抬起头,看着她们,眼神亮得吓人,她把怀里的襁褓又搂紧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生了……俺娃睡了,轻点声,别吵醒他……”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升起一股寒意。生孩子哪有不哭的?睡了?刚生下来的娃儿能睡这么沉?
赵大娘仗着年纪大,上前一步,陪着笑说:“让俺们瞧瞧娃儿,沾沾喜气。”
张寡妇犹豫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过来一点,掀开了盖着脑袋的一角。
就那么一眼!
赵大娘“嗷”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一跳,差点坐在地上。旁边几个妇人探头一看,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白得像纸!
那哪里是个婴儿!
那襁褓里裹着的,分明是一团湿漉漉、粘糊糊的黑黄色泥巴!那泥巴勉强捏成了个人形,有脑袋,有身子,可五官模糊,只在应该是脸的位置,嵌着两颗圆溜溜、黑漆漆的珠子,毫无生气,冰冷得像深潭里的水,正首勾勾地“盯”着她们!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鬼……鬼胎啊!”不知谁尖叫了一声,妇人们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仿佛后面有厉鬼索命。
只剩下张寡妇,依旧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重新裹好,轻轻摇晃着,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沙哑的摇篮曲,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与怀里那团诡异的泥胎,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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