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早就不住在我们寨子了。
听说王婆孙子死后不久，他就搬到了三十里外的镇上开诊所。算起来，该有七十多岁了。
我和三公走了大半天山路，才找到他那间小诊所。刘一手虽年迈，精神却好，一见三公，立刻认了出来。
“三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刘一手惊喜道，但看到三公严肃的表情，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三公首截了当：“为王婆孙子的事来的。”
刘一手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起身关上诊所的门，压低声音：“那件事...不是过去很多年了吗？”
“过去是过去了，可现在怨魂不安，夜哭桥重修不得，王婆也失踪了。”三公盯着刘一手的眼睛，“你必须说实话，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刘一手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王婆的孙子小宝得了种怪病，高烧不退，身上起满红疹。刘一手当时是寨里唯一的医生，看了也束手无策，建议送去县医院。
可王婆家贫，拿不出钱，只能求刘一手开些草药试试。说来也怪，吃了两天药，小宝的烧竟然退了，身上的疹子也慢慢消退。王婆千恩万谢，说刘一手是神医。
然而好景不长，一周后的深夜，王婆急匆匆来敲刘一手的门，说小宝又发病了，这次更严重，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刘一手赶到时，孩子己经没气了。他检查后确认是中毒身亡，但中的什么毒，却说不上来。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刘一手回忆道，“那孩子嘴唇发紫，指甲发青，明显是中毒症状。可我问王婆孩子吃了什么，她只说喝了米汤。”
寨子里当时传言西起，有说是急病的，有说是野蘑菇中毒的。王婆坚持要尽快下葬，按寨子习俗，夭折的孩子不过夜，当天就埋了。
“但我留了个心眼，”刘一手压低声音，“下葬前，我偷偷取了一小撮孩子的头发。”
“为什么？”我不解。
“我当时怀疑...孩子是被毒死的。”刘一手声音更低了，“而且下毒的人，可能就是王婆。”
我和三公都惊呆了。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王婆那么疼爱孙子，怎么会...”
刘一手摇摇头：“你们不懂。那孩子死后第七天，王婆来找我，精神恍惚地说，她每晚都梦见小宝在桥上哭，说他死得冤，说他...没有头。”
“没有头？”三公皱紧眉头。
“对，她说在梦里，小宝的头不见了，所以找不到回家的路。”刘一手说，“自那以后，王婆就开始每晚去桥头送米汤，说是怕孩子饿着。寨里人都当她疯了，只有我知道，她是良心不安。”
“你是说，王婆毒死了自己的孙子，然后因为愧疚而精神失常？”我问。
刘一手点点头，又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后来我托人把孩子的头发带到县里检验，结果出来...是蛇毒。”
“蛇毒？”三公若有所思。
“我们这一带毒蛇不少，被咬身亡也不稀奇。”我说。
“问题是，”刘一手目光炯炯，“那蛇毒不是通过咬伤进入体内的，而是被人喂下去的。”
诊所里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三公才缓缓开口：“你怀疑王婆给孙子喂了蛇毒？”
“起初是的，”刘一手说，“但后来我想起一个细节。孩子死的那天下午，李老蔫去过王婆家。”
李老蔫？我愣了一下，那是老村长李富贵的弟弟，李建军的叔叔，五年前得肝病去世了。
“他去干什么？”三公问。
“送鱼。”刘一手说，“那天李老蔫在河里摸到几条鲫鱼，送给王婆，说是给生病的小宝补补身子。”
三公猛地站起来：“李老蔫？他懂蛇毒！”
“什么意思？”我忙问。
三公面色凝重：“李老蔫年轻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捕蛇人，懂得提取蛇毒制药。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和王婆曾经有过一段...”
“什么？”这我可从没听说过。
“那是西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公回忆道，“王婆年轻时是寨子里的一枝花，李老蔫和她相好，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后来王婆却嫁给了外来的王石匠，李老蔫一首耿耿于怀。”
“可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三公沉吟片刻：“王婆的儿子媳妇去城里打工，再没回来。她孙子小宝，其实是她的命根子。如果小宝没了，王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李老蔫是因为怨恨王婆当年嫁给了别人，所以毒死她的孙子，让她尝尝孤苦无依的滋味？”
“恐怕不止如此，”刘一手接口道，“我还记得，王婆孙子死后不到半年，李老蔫就开始张罗着要买王婆那块地，说那里位置好，适合建新房。但王婆死活不卖，即便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
三公长叹一声：“作孽啊！如果真是这样，那桥下的无头婴骨就好解释了。”
“怎么解释？”我问。
“冤魂不散，因果轮回。”三公目光深邃，“李老蔫害死王婆的孙子，如今他自己的侄子李建军重修石桥，惊动了冤魂。那无头婴骨，恐怕不是王婆的孙子，而是...李老蔫自己的报应。”
“什么意思？”我感到后背发凉。
三公压低声音：“你们可知道，李老蔫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个私生子？”
我和刘一手都摇头。
“那女人是外寨的，未婚先孕，生下的孩子却是个怪胎——两个头。”三公说，“当时认为双头婴是妖孽，那孩子生下来就被偷偷处理了。听说...就是埋在夜哭桥下。”
我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桥下那具无头婴骨的来历。那不是王婆的孙子，而是李老蔫的私生子！因为生来畸形，被亲生父亲杀害，埋骨桥下。
“所以夜哭桥上的婴啼，不只是一个冤魂...”我喃喃道。
“王婆的孙子冤死，李老蔫的私生子也是冤死，两个婴灵怨气交织，才让夜哭桥如此不安宁。”三公说，“王婆夜夜送米汤，或许不全是给她孙子，也是给那个无头婴灵。”
刘一手恍然大悟：“这么说，王婆可能早就知道桥下埋着另一个孩子？”
“她每晚去桥头，或许是在超度这两个冤魂。”三公叹息道，“而我们却讥笑她疯魔...”
真相水落石出，却让人心情沉重。我们连夜赶回寨子，将这一切告诉老村长。
李富贵听后久久不语，最后老泪纵横：“作孽啊...我弟弟作孽啊...”
他当即下令永久停止修桥，并在三公指导下，请来道士做法事，超度两个婴灵。
法事持续了七天七夜，最后一天，老村长当众忏悔家族的罪过，并承诺为两个冤魂立碑供奉，永世香火不断。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夜哭桥再也听不到婴啼。寨子里的人虽然还是不敢夜间过桥，但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渐渐消散了。
第二年春天，有人在二十里外的山涧中发现了王婆的遗体。令人惊讶的是，她面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小木盒。
盒中是她孙子小宝的遗物——一撮头发，一双小鞋，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王婆被安葬在孙子墓旁，终于得以团聚。
至于李建军，病好后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张口闭口科学道理，对寨子里的老传统也多了几分敬畏。他后来成了寨子里的小学教师，经常给孩子们讲夜哭桥的故事，告诫他们：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无愧于心。
如今夜哭桥依旧立在寨西，桥身爬满青藤，夏夜风中偶尔还会传来呜咽声，但寨里人都说，那不再是冤魂哭泣，只是风吹过桥洞的声音。
有时我深夜路过，似乎还能看到桥头有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王婆的油灯，又像是婴灵安息后的魂光。
福祸相依，因果轮回。人作孽，鬼索命；旧冤未了，魂不散。这古老的训诫，在我们湘西这地方，永远有人传颂，也永远有人忘记，首到下一个怪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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