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这地界，山连山，岭接岭，我们寨子就窝在个山坳坳里，西围全是密匝匝的竹林。那竹子生得怪，棵棵都有碗口粗，竹节上斑斑点点，像泪痕。最奇的是，村东头那片竹林，无风自响，日夜不停。那声音不似平常竹叶沙沙，倒像是有人躲在林子里低语，又像是一把碎骨头在瓦罐里摇。
老辈人说，那地方去不得。寨里九十岁的麻老爹抽着旱烟，眯缝着眼说：“那是竹影冢，底下埋着冤魂哩。竹子通了人性，替死人开口说话。”
我们这些后生，起初谁信这个？寨子里新搬来的赵三，更是嗤之以鼻。赵三是山外人，读过几年书，在城里做过工，去年才回寨子娶了媳妇。他嫌老屋破败，非要寻块好地皮盖新房，挑来挑去，竟看中了那片竹林。
“什么鬼不鬼的，竹子响那是物理现象！”赵三拍着胸脯，“我偏要在这盖房，看能怎的？”
麻老爹颤巍巍拄着拐杖来劝：“三娃子，使不得啊！那竹林底下埋的是百年前的陈秀才一家。那年长毛贼过境，陈秀才带着学生守寨门，全死了，就埋在竹林里。怨气不散，竹根都扎进棺材里，吸了尸气，这才成了精怪！”
赵三不听，反倒笑话麻老爹老糊涂了。第二天就拎着斧头进了竹林。
我跟几个后生好奇，偷偷跟去看。正是盛夏午后，日头毒得很，可一进竹林，陡然阴凉下来，汗毛都立起来了。说也怪，明明没风，竹子却自己晃动，竹叶相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真像有人在说话。
赵三抡起斧头，对准一棵老竹就要砍。
“且慢！”麻老爹不知何时跟来了，脸色铁青，“三娃子，你仔细看看这竹子！”
赵三停下斧头，眯眼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也凑近瞧，只见那竹节上的斑纹，竟天然形成一张人脸模样，眉眼俱全，愁苦不堪。
“这是陈秀才的脸！”麻老爹声音发颤，“每根竹子上都有一张脸，都是当年死难的人！”
我们西下张望，果然，每棵竹子的竹节上都有类似人脸的纹路，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孩童，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赵三愣了半晌，却把斧头一抡：“巧合罢了！今天我非要砍几根试试！”
斧头落下，“咔嚓”一声，老竹应声而断。断口处，竟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黏稠如血，腥气扑鼻。
我们都吓呆了，赵三也脸色发白，但仍强作镇定：“植物汁液氧化变红，正常现象！”
他接连砍了十几根竹子，每砍一根，竹身都渗出血色汁液，林中的“私语声”也越来越响，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哀嚎。
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住赵三：“三哥，算了吧，这地方邪门！”
赵三甩开我的手：“你们怕，我不怕！我赵三行得正坐得首，还怕这些歪门邪道？”
他执意要在砍出的空地上盖房，我们劝不动，只好帮他。不出半月，三间竹屋盖成了。说来也怪，自房子盖好，竹林反倒安静了，不再日夜作响。
赵三得意洋洋：“看吧，什么鬼怪，都是自己吓自己！”
搬家的前一夜，月明星稀，赵三在院里摆酒，请我们几个帮忙的吃饭。酒过三巡，月上中天，忽然刮起一阵阴风，竹林又“哗哗”响起来。
麻老爹提着灯笼赶来，面色凝重：“三娃子，今夜是中元节，鬼门关大开。听我一句劝，莫要今夜入住！”
赵三己有七分醉意，大手一挥：“老爹，你越说越玄乎！我偏要今晚住进去！”
酒席散时，己近子时。我放心不下，躲在竹林外偷看。只见赵三摇摇晃晃进屋，点了灯，窗纸上映出他宽衣解带的身影。
忽然，林中无端起了一阵雾，那雾浓得化不开，贴着地皮 creeping，慢慢笼罩了竹屋。雾色青紫，带着一股陈年腐木的气息。
我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屋内的灯光变了颜色，原本昏黄的油灯光，竟渐渐转成幽绿色，把整个屋子映得鬼气森森。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竹屋的墙壁上，开始浮现出一个个影子。起初只是竹影摇曳，慢慢竟凝聚成清晰的人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着古装，长袖宽袍，在墙上飘来荡去。
赵三显然也看见了，他在屋里惊慌奔走，窗纸上映出他手舞足蹈的影子。
突然，所有的影子齐刷刷转向赵三的方向，缓缓拜了下去。那拜姿古怪异常，身体前倾，头颅低垂，却不像是行礼，倒像是......索命。
我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冲进去救人，却听见赵三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不要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这叫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寨子里陆续亮起灯火，不少人披衣出来查看。
就在这时，竹屋的门“砰”一声被撞开，赵三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衣衫不整，面色惨绿，指着身后语无伦次：“鬼！鬼！满墙都是青面鬼！”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凉气。
竹屋的墙壁在幽绿灯光下，竟变得透明起来。墙上浮现出数十张面孔，每张都是青面獠牙，眼窝深陷，没有瞳孔，只有两团鬼火闪烁。那些面孔扭曲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呐喊。
麻老爹也赶来了，见状大惊：“快跪下！磕头！这是惊动冤魂了！”
不少人应声跪下，朝着竹屋磕头如捣蒜。
赵三却像是疯魔了，站在院中狂笑：“来啊！我不怕你们！活着我不怕，死了更不怕！”
他这一喊，墙上的青面更加狰狞，整个竹屋开始扭曲变形，竹墙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屋脊渐渐隆起，屋顶变尖，不过一炷香功夫，好好一座竹屋，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丘形状。
坟丘上竹影重叠，那些鬼面在竹影间若隐若现，发出“呜呜”的哭声，听得人肝胆俱裂。
赵三终于怕了，连滚带爬地往寨子跑，我们也跟着逃命。跑出百步远，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那座坟丘状的竹屋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女子，长发垂地，背对着我们。她缓缓回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她抬起手，指向赵三逃跑的方向，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竹林中。
这一夜，整个寨子无人入睡，家家户户亮灯到天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麻老爹就带着全寨老少，端着贡品香烛，来到竹林外谢罪。
奇的是，竹林完好如初，赵三盖的竹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在原本是屋门的地方，多了一顶赵三常戴的旧草帽，挂在竹梢上，随风轻轻点头，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
赵三自此一病不起，整日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请了郎中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麻老爹摇头叹息：“这是被鬼祟勾了魂，医药无用。要想救他，需得知道他和陈秀才一家究竟有什么过节。”
我忽然想起赵三酒醉时说过，他祖上也是本地人，百年前才搬走的。难道赵三与这陈秀才之死，真有什么关联？
为了查明真相，我翻遍了寨中族谱，又去县里查阅县志，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旧书中，发现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原来百年前，长毛贼过境时，陈秀才带领学生守寨门，本来己经挡住了贼兵。可寨中出了内奸，深夜偷开寨门，放贼入寨。陈秀才一家与学生数十人，全部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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