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地界，靠着沉水河，老一辈人都晓得，河湾子那头，有个老渡口。早些年呐，这渡口热闹得很，南来北往的客商，走亲访友的多亲，都得靠那条乌篷船过河。撑船的，是个老把式，我们都喊他“水生伯”。水生伯多大年纪？没人说得清，打我爷爷那辈起，他就是那副沟壑纵横、精瘦黝黑的样儿，好像河岸边的老柳树，风吹雨打，硬是不倒。
水生伯话不多，整天抿着个旱烟袋，坐在船头吧嗒吧嗒地抽。他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沉水河底的淤泥，可你仔细瞧，里头又好像藏着星星点点的光，看久了，让人心里头发毛。他撑船有个怪癖，从不主动揽客，也从不催人。客人上船，他眯眼瞅瞅，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若是他摇头的，任你给多少银钱，他也只是用那沙哑的喉咙吐出两个字：“不过。”
为啥？有人问过。水生伯磕磕烟袋灰，望着那悠悠的、墨绿色的河水，慢悠悠地说：“俺撑这船，渡的不是阳间人，是那些找不着路的魂儿。”
这话听着就瘆人。起初大家只当他是怪脾气，说胡话。可后来，几件邪乎事一出，由不得你不信。
头一件，是镇上的王屠户。王屠户杀生多年，一身煞气，平日里不信鬼神。那日他喝了酒，非要连夜过河，水生伯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王屠户仗着酒劲，骂骂咧咧，说老东西装神弄鬼，自己找了条小筏子就要划过去。结果呢？第二天，人们在下游回水湾找到了他的筏子，人却不见了踪影。过了三天，尸首才浮上来，据说那样子，不像是淹死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活吓死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
第二件，是外乡来的一个货郎。那货郎急着赶路，水生伯破天荒地没摇头，让他上了船。可船到河心，货郎也不知怎地，非要探头去看水底，这一看，就“噗通”一声栽了下去。水生伯当时没拦，也没喊，只是停了篙，望着翻滚的水花，叹了口气。后来那货郎的家人找来，在水生伯指点的河段一捞，果然捞上了尸首。人们都说，那货郎身上背了人命官司，这是河里的冤魂找他索命来了。
经了这些事，渡口渐渐就冷清了。能绕路的都宁愿多走几十里地，实在没法子，才战战兢兢地坐上水生伯的船，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水生伯倒还是老样子，撑他的船，抽他的烟，只是那眼神，愈发地深了。
最邪门的，还是每年七月半，鬼门关大开的那天。
一到这日子，天擦黑，水生伯就收拾利索，把那艘乌篷船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船头挂上一盏昏黄的的气死风灯。他也不等客，自个儿撑着船，就往那黑黢黢的河心去了。这时候，河面上总会起一层薄薄的雾，那雾也怪，不散不飘，就笼在河心那一块儿。
有好事的后生，耐不住好奇，曾偷偷趴在岸边的芦苇丛里，想看看水生伯到底去干啥。我是没那胆子，都是听那些胆大的传回来的话。
说是那晚的月亮，都是惨白惨白的，照得河面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光。水生伯的船到了河心，便停了篙。他立在船头，也不说话，竟扯开那破锣嗓子，唱起了渔歌。那渔歌调子古老得很，咿咿呀呀的，不像唱给人听的，倒像是哼给这沉水河，哼给这天地听的。歌词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什么“黄泉路”、“奈何桥”、“早登彼岸”之类的。
随着他的歌声，那河面上，就开始有东西浮上来了。先是一张，两张，接着是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纸钱！圆形的方孔的，黄的白的，顺着水流，打着旋儿，全都朝着那乌篷船汇聚过去。
这还不算完。更吓人的是，那原本空荡荡的船舱里，不知何时，竟坐满了“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穿着白色的、像是寿衣一样的衣裳，看不清脸，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面朝前方。船头那盏孤灯，光芒似乎更弱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映着那些白影，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整个河心，除了水生伯那不成调的、幽怨苍凉的渔歌声，就是纸钱被风吹动、擦过水面的沙沙声，再没有半点别的声响。那场景，任你是铁打的胆子，看了也得腿肚子转筋，魂飞魄散。
偷看的人连滚带爬跑回镇上，脸都白了，话也说不利索。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在七月半的晚上靠近老渡口。大家都说，水生伯那是去履行他的“职责”了，他真的是在“渡魂”，把那些淹死在沉水河里，或是阳寿己尽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第二天，天蒙蒙亮，水生伯的船就会悄无声息地回到渡口。船上空空如也，连片纸钱都找不到，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船头，默默地补着渔网，或者擦拭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船篙，仿佛昨夜河心那诡异的一幕，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水生伯的怪异，甚至对他生出几分敬畏。毕竟，有这么个能沟通阴阳的人在，这沉水河，似乎也安分了不少。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老辈子人嘴里常念叨：“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这沉水河的怨气，似乎并没有因为水生伯的年复一年的摆渡而消散，反而在积聚，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那一年，春天来得特别晚，夏天却来得格外猛。雨水从端午后就没停过，沉水河的水位一天天涨起来，那水色也变得愈发浑浊、发黑，像是熬了一锅浓稠的墨汁，底下还翻涌着泥沙和枯枝败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水草的腐败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了年纪的老人聚在祠堂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和汹涌的河水，忧心忡忡地说：“这水头不对，怕是要出大事啊……”
水生伯也变得有些不同。他撑船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容，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时常锐利地扫视着河面，特别是那几个水流湍急、深不见底的洄水湾。他抽烟抽得更凶了，有时候对着河水，会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时候快到了……债，总要还的……”
有人问他啥债，他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
七月初，河里开始不太平。接连几天，都有夜渔的渔民说，听到河里有女人的哭声，凄凄惨惨，时断时续。还有人看到，夜深人静时，河面上飘着绿莹莹的鬼火，一簇一簇的，顺着水流往下走。
恐慌的情绪在镇子里蔓延开来。人们都说，这是河里的“老冤”要出来了，要找人做替身，好去投胎。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叮嘱孩子天黑后绝不准靠近河边。
终于，到了七月十西，鬼节的前夜。天上乌云密布，闷雷一个接一个在云层里滚过，就是不下雨。那风，刮得邪性，呜呜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齐声哀嚎。
老渡口那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地摇晃，光影乱颤，映得水生伯的脸明明灭灭。他没有像往年一样提前收拾船，而是站在渡口那块老青石上，望着咆哮的河水，一站就是大半夜。
第二天，七月十五，本该是他“渡魂”的日子。可天还没黑，暴雨就倾盆而下，像是天河决了口子。沉水河彻底发了疯，浊浪排空，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地皮都在发抖。那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低处的农田，逼近了镇子。
“快跑啊！河堤要垮了！”
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整个镇子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家具倒塌声，混成一片。人们扶老携幼，拼命往高处跑。
就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只听“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老渡口那段年久失修的河堤，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开，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房屋的碎屑，咆哮着冲进了镇子……
大水三天后才退去。
昔日还算繁华的临河小镇，变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淤泥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官家的人来了，组织乡民清理废墟，掩埋尸体。
这一清理，可了不得。
就在老渡口下游那片最大的回水湾，淤泥里，竟然陆陆续续，挖出了上百具尸骸！有的己经腐烂见骨，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有的则明显是这次洪水刚淹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纠缠在一起，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连见惯了尸首的仵作都吐了。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沉水河底下，竟埋藏着这么多枉死的冤魂！难怪怨气那么重，难怪水生伯每年都要去“渡魂”……
水生伯呢？洪水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他。他那艘乌篷船，碎成了几片木板，散落在河滩上。大家都说，水生伯大概是没能逃过这一劫，被洪水卷走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想想他一生与这沉水河为伴，最后也归于这沉水河，倒也算是宿命。
丧事自然是没法办，大家就在清理干净的渡口旧址，给他立了个衣冠冢，烧了些纸钱，算是感念他这些年，好歹镇着这河，没让那些东西过早出来害人。
日子，似乎又要慢慢恢复平静。废墟上，开始有人搭建新的茅屋。
可是，怪事又来了。
先是几个夜里在河边收拾残局的乡民，说听到河面上隐隐约约有渔歌声传来。那调子，苍凉，幽怨，断断续续，像极了以前水生伯七月半在河心唱的那首！
起初没人信，以为是听差了，或是风声。可说的人越来越多。有那胆大心细的，仔细分辨过，说那歌声，不像是在一个地方唱，倒像是顺着河道，从上往下，慢慢地飘，仿佛……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船，正在河上行驶。
更有人说，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曾瞥见河心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火，昏黄暗淡，像极了水生伯船头那盏气死风灯。可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流言像这初夏的野草，在镇子的废墟间疯长。
“水生伯没死！”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那样的异人，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那他去了哪儿？”有人问。
回答的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他还能去哪儿？他换了‘客’了！以前他是渡那些孤魂野鬼，现在……现在他怕是成了被渡的那个！或者……他成了那撑船引路的鬼差爷了！”
“江上仍有歌声回荡，似他旧调。”老人们抽着旱烟，吐着烟圈，幽幽地叹气，“这沉水河的冤孽，还没清完呐……债没还清，魂散不了。等着看吧，还有得闹呢……”
可不是么，“人作孽，鬼索命”，“旧冤未了，魂不散”。这上百具尸骸出水，仅仅是开始？还是某种终结的预示？那回荡在夜色沉水河上的渔歌，究竟是在安抚亡魂，还是在召唤着什么？
没人知道答案。只知道，这沉水河，以后怕是再也无法平静了。而那关于“渡魂船”和永不消失的老船夫的传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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