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村头出了怪事。
李秀英流产后的第七个晚上,终于听到了那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鼠窜,是细细碎碎的爪挠声,一下一下,从床板底下传上来,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抠木头。
秀英推了推身边的男人陈满仓,满仓翻了个身,鼾声如雷。自打孩子没了,他就这样,白天躲着秀英,夜里睡得死沉。秀英晓得,他怨她,怨她没保住孩子。也怨自己,那天非要上山采蘑菇,脚下一滑,三个月的身孕就这么没了。
山里的规矩,未成形的胎儿不算人,不能进祖坟。接生婆王婶用块旧布裹了那团血肉,交给满仓处理。满仓回来后一言不发,只说是埋在后山了。
可秀英总觉得不对劲。
那爪挠声又来了,比刚才更急,还夹杂着细微的呜咽,像猫叫,又像婴儿啼哭。秀英浑身汗毛倒竖,摸出枕边的火柴,“嗤”一声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光晕在屋内扩散开来,秀英披衣下床,壮着胆子弯腰往床底看——黑黢黢的,只有几双旧鞋和一口破箱子。她刚松口气,忽然瞥见最里面的角落,两点绿光幽幽亮起。
秀英手一抖,煤油灯差点摔了。她定睛再看,一只通体乌黑的猫正蹲在阴影里,嘴里叼着块暗红色的布。那布秀英认得,是她去年扯来做肚兜的料子,流产后就不知去向了。
黑猫盯着秀英,绿眼睛里像是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不退不避,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将口中的布轻轻放在秀英脚边,然后转身钻出床底,从虚掩的房门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秀英捡起那块布,入手湿冷,带着一股子铁锈似的腥气。她展开一看,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那布上,竟用黑线歪歪扭扭绣了个婴孩的形状!
这一宿,秀英再没合眼。
天刚蒙蒙亮,她就听见院子里满仓一声惊呼。秀英冲出去,只见满仓站在院中央,脸色煞白地盯着脚下。
那是一坯新翻的泥土,小小的,拢成个婴儿的形状。坟头插着几根野鸡毛,周围摆了一圈小石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什么仪式。
“谁、谁干的?”满仓声音发颤。
秀英摇头,心里却想起了那只黑猫,还有它留下的血布。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邻居们围在陈家院外,指指点点。
“作孽啊,定是那胎儿怨气不散。”村西头的赵老太拄着拐棍说。
“不像不像,我倒觉得是猫妖作祟。”接生婆王婶眯着眼睛,“你们不记得了?去年腊月,陈满仓是不是打死过一窝猫崽?”
秀英心里咯噔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去年冬天,不知哪来的野猫在自家柴房下了一窝崽,满嫌吵,用麻袋装了那些小猫崽,沉了塘。
当时秀英还劝,说猫有九条命,最是记仇。满仓不听,说畜生就是畜生,还能翻了天?
现在想来,怕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当夜,秀英又听见了那爪挠声。这一次,不是在床底,而是在门上,一下一下,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抠门板。
满仓也听见了,他猛地坐起,抄起墙角的柴刀,低吼道:“哪个龟儿子在外面装神弄鬼?”
爪挠声停了。片刻后,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细细弱弱,时断时续。
满仓脸色变了,握刀的手微微发抖。秀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屏息听着。
那哭声渐渐近了,仿佛就贴在门缝上。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门底下塞了进来——又是一块布,暗红色,绣着婴孩形状。
满仓壮着胆子开门查看,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如水,洒满院落。那小坟堆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白光。
第二天,满仓去找了村头的马神婆。马神婆七十多了,据说能通阴阳,晓鬼神。她听了满仓的叙述,又看了看秀英带来的血布,闭目掐指算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是猫婴。”
“猫婴?”秀英不解。
“就是猫和婴灵的合体。”马神婆叹了口气,“你们打死的那窝猫崽里,有只通灵的黑猫,它记住你们的仇了。正好你们流产的孩子怨气未散,它就借了这怨气,化成了猫婴。”
满仓急了:“那怎么办?”
马神婆从柜子里取出一张黄符,递给满仓:“今夜子时,把这个压在坟堆上。记住,心要诚,不能有半点怨怼。”
她又转向秀英:“你明天去后山,找三样东西:黑猫尾、断肠草、还魂花。找到后,在月圆之夜熬成汤,洒在坟堆西周。”
秀英连连点头,满仓也松了口气。
可他们谁也没注意到,马神婆送他们出门时,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当夜子时,满仓依言将黄符压在坟堆上。回屋后,两人惴惴不安地等着。奇怪的是,这晚出奇的安静,既无爪挠声,也无啼哭声。
秀英却睡得不安稳,梦中总见一个黑猫头、婴儿身的怪物向她爬来,绿眼睛死死盯着她,嘴里喊着“娘”。
第二天一早,秀英独自上了后山。
后山是村里的禁地,老一辈说那里葬着不少横死之人,阴气重。秀英为了平息这事,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在密林中穿梭,寻找马神婆说的三样东西。黑猫尾好找,山里有的是野猫;断肠草她也认得,是一种剧毒的植物;可还魂花是什么样子,马神婆却没细说。
日头偏西时,秀英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了一株奇异的花,七瓣,赤红如血。她心想这大概就是还魂花了,正要伸手去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秀英妹子,你也来采药?”
秀英回头,见是接生婆王婶。王婶挎着个篮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秀英支吾着说是来找些安神的草药。
王婶点点头,目光落在秀英手中的黑猫尾和断肠草上,眼神闪了闪:“这两样东西可都是招邪引祟的,妹子要小心啊。”
秀英心里一紧,忙问王婶可知道还魂花。
王婶指着那株七瓣红花:“这不就是?不过妹子,还魂花还魂花,招的是死魂,不是生魂。你用这个,怕是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秀英愣住了。
王婶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秀英啊,你跟婶子说实话,马神婆是不是让你用这三样东西熬汤?”
秀英点头。
王婶叹了口气:“马神婆年轻时跟我学过接生,后来走了歪路,专修些邪门法术。她让你找的这三样,分明是招邪引鬼的配方,哪里是驱邪的?”
秀英如坠冰窟。
秀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满仓迎上来,见她两手空空,皱眉问:“没找到?”
秀英把王婶的话说了一遍。满仓一听就炸了:“放她娘的屁!王婆子懂个啥?马神婆是正经的出马仙,能害我们?”
秀英还想争辩,满仓却一摆手:“罢了,马神婆说了,若是找不到三样,用前两样也成。今晚就熬汤,不能再拖了!”
秀英心里不安,但见满仓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晚,满仓亲自熬了一锅汤,将黑猫尾和断肠草丢进去,熬成浓黑的汁液。子时一到,他端着锅来到院中,将汤汁绕着那小坟堆洒了一圈。
说来也怪,汤汁一沾土,就冒出丝丝白气,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香味,既像檀香,又带着些许腥甜。
回屋后,两人惴惴不安地等着。约莫一炷香后,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满仓和秀英对视一眼,同时冲向门口。
月光下,那小坟堆正在微微颤动,上面的泥土簌簌落下。坟堆周围的汤汁己经渗入土中,留下深色的痕迹。
“有效果了!”满仓面露喜色。
秀英却觉得不对劲,那哭声太过凄惨,不像是邪祟被驱除,倒像是...
坟堆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忽然,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手破土而出!
那手只有婴儿大小,五指俱全,指甲却是乌黑的、尖利的。它扒拉着泥土,紧接着,第二只手也伸了出来。
满仓吓得后退两步,秀英则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在两人的注视下,一个怪异的生物从坟堆中缓缓爬出。它有着婴儿的身子和西肢,皮肤青白,浑身沾满泥土;头颅却是猫的,乌黑的毛发,绿莹莹的眼睛,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
它爬出坟堆,蹲坐在月光下,用那双诡异的绿眼睛盯着秀英和满仓。然后,它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婴儿的声音:
“娘...”
秀英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那猫婴朝着秀英爬来,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让秀英心惊胆战。满仓反应过来,抄起墙边的铁锹就要打,秀英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他的腿:
“别!那是我们的孩子!”
满仓一愣神的功夫,猫婴己经爬到秀英面前。它仰起猫脸,绿眼睛里竟流下两行清泪:
“娘,冷...”
秀英看着这诡异的生物,心中五味杂陈。恐惧、恶心、怜悯、母爱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猫婴伸出苍白的小手,抓住秀英的衣角:“娘,抱抱...”
秀英颤抖着伸出手,就在她要触碰到猫婴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别碰它!”
王婶和马神婆一前一后冲进院子。王婶手中拿着一面铜镜,马神婆则挥舞着一串铃铛。
猫婴一见二人,立刻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
马神婆急道:“快!用我的镇魂符贴它额头!”
王婶却拦住马神婆:“等等!你看它的眼睛!”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猫婴的绿眼睛里,竟有着人类才有的情感——委屈、悲伤、渴望。
马神婆脸色一变:“不好,它己经借尸还魂成功了!”
“什么借尸还魂?”满仓茫然问。
王婶叹了口气:“你们都被马神婆骗了!她根本不是要驱邪,是要用你们孩子的怨气和黑猫的灵体,炼制猫婴供她驱使!”
秀英和满仓同时看向马神婆。马神婆面色阴沉,忽然冷笑道:“是又怎样?这两个废物打死了我的黑猫,害我损失了一个灵宠,用他们的孩子赔我,天经地义!”
原来,去年满仓打死的那窝猫崽中,通灵的黑猫是马神婆养了多年的灵宠。她一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秀英流产,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
猫婴似乎听懂了马神婆的话,忽然调转方向,朝着马神婆扑去。马神婆不慌不忙,摇动手中的铃铛,口中念念有词。
猫婴应声倒地,痛苦地翻滚着,发出凄厉的惨叫。
“不要!”秀英扑过去,抱住猫婴。那具小小的身体在她怀中颤抖,猫脸上竟露出依恋的表情。
马神婆冷笑道:“好一副母子情深!可惜,它既不是猫,也不是人,只是怨气凝聚的怪物罢了!”
王婶举起铜镜,月光照在镜面上,反射出一道白光,正好打在猫婴身上。在光芒中,猫婴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秀英看见,在那诡异的躯壳里,蜷缩着一个正常的婴儿影子。
“是我的孩子...”秀英泪如雨下。
王婶对马神婆道:“马大姐,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超度了这婴灵,对你对他们都是好事。”
马神婆却疯狂大笑:“超度?我要的是听话的灵宠,不是超度!”
她猛摇铃铛,猫婴突然暴起,一口咬在秀英手臂上。秀英痛呼一声,却不忍推开它。
满仓见状,再也忍不住,举起铁锹朝马神婆冲去。马神婆不躲不闪,口中念咒,满仓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踉跄后退。
眼看局面失控,王婶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糯米,朝马神婆撒去。马神婆被糯米打中,惨叫一声,法术出现了破绽。
猫婴趁机挣脱控制,一跃跳上院墙,回头深深看了秀英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眷恋,有怨恨,有不舍,也有释然。
然后,它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马神婆见状,知道功亏一篑,也慌忙逃走。
满仓扶起秀英,两人相顾无言。王婶走过来,看着猫婴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它还会回来的。猫有九条命,怨灵有千年恨,这事还没完。”
秀英抚摸着手臂上的咬痕,心中百感交集。那个诡异的生物,既是索命的恶鬼,也是她未出世的孩子。而这场灾祸的源头,竟是满仓当初造下的杀孽。
月光依旧明亮,院中的小坟堆己经塌陷,露出一个空空的洞。
就像秀英的心。
(http://www.220book.com/book/XFU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