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复赛实验环节，设在市实验中学那座以设备精良著称的物理实验中心。踏入考场的那一刻，唐悠悠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精密润滑油和某种紧绷的、无声的竞争气息。穿着白大褂的监考老师面色严肃，如同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巡视着一个个被玻璃隔断分开的实验操作台。
她和江屿白被分在了第七操作区。透明的玻璃墙并不能完全隔绝视线，能看到隔壁操作台模糊晃动的人影，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压力。
实验题目与之前江屿白预测的相差无几，但具体参数和考核细节更为严苛。第一部分是光学干涉条纹的精密测量，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测量出特定薄膜的厚度，并给出完整的误差分析报告。
操作台上，迈克尔逊干涉仪和其他光学元件己经按照基础状态摆放好，冰冷的金属和玻璃部件在顶灯下反射着冷静的光。
江屿白快速扫了一眼仪器和题目要求，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按练习流程。我调光路，你准备数据采集。”
“好。”唐悠悠点头，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调出数据采集软件，检查连接。她的指尖有些冰凉，但动作还算稳定。
江屿白己经俯身，开始调试干涉仪。他的侧脸在仪器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手指稳定地旋动调节旋钮，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周围其他操作区传来的细微声响，似乎完全无法干扰他。
唐悠悠看着他，心里那点紧张奇异地平复了不少。她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屏幕上，等待着他的指令。
光路很快调整到最佳状态，清晰而稳定的干涉条纹出现在屏幕上。
“开始。”江屿白的声音冷静如常。
唐悠悠立刻进入状态。她负责在江屿白精确移动动镜时，同步触发数据记录。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交流，只有眼神的短暂交汇和几乎形成本能的身体默契。
“移动。”
记录。
“再移动。”
记录。
数据点在屏幕上平稳地增加，连成一条光滑的曲线。整个过程高效、精准，如同钟表内部的精密齿轮在无声啮合。
第一部分实验顺利完成，数据完美，误差分析报告也写得条理清晰。交上第一部分报告时，唐悠悠甚至能感觉到监考老师投向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短暂的休息后，是第二部分实验——基于霍尔效应的磁场分布测绘。
这套装置更为复杂，涉及电磁铁、霍尔探头、高精度电流源和电压测量设备。需要两人密切配合，一人控制电流变化和探头移动，另一人实时记录电压数据并绘制磁场分布图。
“我控制电流和移动探头，”江屿白迅速分工，语气不容置疑，“你记录数据，实时绘图，注意观察非线性区。”
“明白。”唐悠悠立刻坐到电脑前，打开了绘图软件。
实验开始。江屿白控制着电流缓缓增加，同时极其平稳地移动着连接霍尔探头的机械臂，在电磁铁极靴间进行扫描。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唐悠悠能感觉到，这一次的操作，对稳定性的要求达到了变态的程度。任何微小的抖动，都可能被敏感的霍尔元件捕捉，导致数据出现毛刺。
她紧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电压数值和初步生成的磁场分布曲线，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飞快操作，将一个个数据点准确录入，软件界面上的磁场分布图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实验进行到后半段，需要测量磁场梯度最大的边缘区域时，意外发生了。
隔壁操作台似乎在进行某项高电流实验，突然传来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嗡”鸣声，伴随着仪器外壳因瞬间过载而产生的轻微震动！
这突如其来的外部干扰，让整个实验室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唐悠悠被这声音惊得手一抖，鼠标光标在屏幕上滑出了一个错误的轨迹，刚刚录入的一个关键数据点眼看就要偏离正确位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覆在了她握着鼠标的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包裹住她微凉而颤抖的手指，精准地控制住鼠标，将那个即将偏离的数据点，硬生生地拖回了正确的坐标！
唐悠悠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上。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灼热得烫人。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感觉到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形状，甚至能感觉到他平稳有力的脉搏，正透过紧贴的皮肤，一下下地，敲击着她的神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实验室里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和他手掌传来的、稳定得令人心慌的温度与力度。
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金属和仪器味道的气息，近得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就拂在她的耳廓。
他没有立刻松开。
维持着那个覆盖她手背的姿势，他的另一只手，极其快速地在她面前的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将刚才那个差点出错的数据序列重新检查并锁定。
然后，他才像是完成了某个必要的校正程序，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
手掌撤离的瞬间，手背上那滚烫的触感和坚实的力道骤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微凉，和一阵更加强烈的心悸。
唐悠悠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和力道。
“继续。”
江屿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刚才那个意外接触的影响，目光己经重新聚焦在磁场测绘的装置上，仿佛刚才那个近乎包裹住她手的动作，只是为了防止实验数据出错的必要措施。
唐悠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屏幕和数据上。但那只手残留的触感，和他靠近时带来的气息，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实验过程，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两人依旧配合默契，高效地完成了所有数据采集和图形绘制。
但当江屿白移动探头，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关键区域的扫描时，意外再次发生！
连接霍尔探头的柔性导线，因为反复移动和之前隔壁震动的隐性影响，内部的一根细线似乎发生了疲劳断裂，导致探头信号瞬间出现剧烈跳变！连接的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曲线猛地扭曲成一个尖锐的脉冲！
“导线！”唐悠悠失声低呼。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屿白反应极快地切断了电流源，防止设备损坏。但他的动作太快，在切断电流的瞬间，因为惯性，那根己经出现问题的导线猛地甩动了一下，的金属线头如同毒蛇的信子，朝着他正在操作仪器的手背抽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唐悠悠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根甩动的导线！想要将它扯开！
“别动！”
江屿白的低喝声与她动作同步响起，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严厉的急促！
然而，己经晚了。
导线被她抓住，但也因为她的拉扯，断裂处的线头在她来不及缩回的手指上，狠狠地划过！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
唐悠悠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几乎是同时，江屿白己经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他猛地将她的手拉到眼前。
白皙的食指指尖上，一道细长的红痕迅速显现，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江屿白的脸色，在实验室明亮的顶灯下，瞬间沉了下去。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骤然掀起了剧烈的风暴，冰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名为“后怕”的情绪。
他的手指紧紧箍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似乎都粗重了几分。
“谁让你用手抓的！”他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骇人的低气压。
唐悠悠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此刻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怒意吓住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指尖的刺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她只是不想那线头抽到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盛怒的脸。
监考老师和其他操作台的同学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疑惑的目光。
江屿白却像是完全隔绝了外部环境。他看也没看那道伤口多久，猛地松开她的手腕，转身从他们自带的小型急救包里，动作近乎粗暴地翻出消毒棉签和创可贴。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依旧不容拒绝，但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他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她指尖的血珠，消毒药水带来的刺痛让唐悠悠轻轻“嘶”了一声。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怒火未消，却又混杂进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她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低下头，更加小心地为她贴上创可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她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贴好创可贴，他才缓缓松开她的手，但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的指尖，仿佛那道细小的伤口是什么了不得的重伤。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江屿白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将那股翻腾的怒意强行压了下去。他抬起眼，看向监考老师，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师，申请暂停计时。设备故障，需要更换导线。”
监考老师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唐悠悠贴着创可贴的手指，点了点头：“可以，尽快处理。”
江屿白不再多言，立刻开始动手更换那根断裂的导线。他的动作依旧精准高效，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唐悠悠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指尖那个小小的创可贴，又看看他忙碌而紧绷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化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
他生气了。
因为她的受伤而生气了。
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后怕的怒火，比他平日里所有的冷淡和漠然，都更真实，更……触动她的心弦。
他更换好导线，重新校准设备。
“还能继续吗？”他转过身，看向她，声音己经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却在她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唐悠悠用力点了点头，将那只受伤的手悄悄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握住鼠标：“可以。”
实验继续。
最终，他们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所有的测量和绘图。提交最终报告时，距离考核结束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走出实验中心大楼，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唐悠悠打了个寒噤，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贴着创可贴的食指，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他攥住她手腕时那骇人的力道，和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怒火与后怕的风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唐悠悠愕然抬头。
江屿白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杯子又往前递了递。
“热水。”他言简意赅。
唐悠悠愣愣地接过，杯壁传来的温热，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低沉：
“下次，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唐悠悠捧着那杯温热的水，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这一次，那痛楚里，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甜。
显微镜下，能观察到最微小的结构。
而刚才在实验室里，在那电光火石的意外瞬间，她似乎也窥见了他那精密如同仪器般的内心里，一个从未向她展露过的、充满了激烈扰动的宇宙。
那个宇宙里，并非只有冷静的公式和绝对的程序。
也有因她而起的，一场无声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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