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纠缠”项目在MIT媒体实验室内部演示中的惊艳表现，以及那份措辞严谨、立场鲜明的“原则声明”，像投入池塘的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开始相互干涉，形成更复杂的图景。
一方面，学术界的目光变得更加灼热。除了情感计算协会，人机交互顶会、神经美学研讨会，甚至哲学界的科技论坛都发来了邀请。江屿白和唐悠悠开始像赶场一样，穿梭于各个学术殿堂，向不同背景的顶尖头脑阐述他们的工作。每一次报告后的提问环节，都像一场小型的智力攻防战，迫使他们不断锤炼自己的逻辑，拓展思考的边界。
另一方面，资本的触角也变得更具策略性。之前那位风投安德森并没有放弃，但他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描绘千亿市场的宏大蓝图，而是带来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提议——与一家以设计美学和用户体验著称的顶级科技公司“Aether”进行深度合作。
Aether派来的代表，是一位气质干练、谈吐不凡的女性副总裁，名叫伊莎贝拉。她没有坐在咖啡馆里空谈未来，而是首接邀请他们参观了Aether在波士顿附近设立的、宛如艺术馆般的“未来生活体验中心”。
在体验中心，伊莎贝拉向他们展示了Aether下一代智能家居生态系统的原型。“我们想要的，不是授权你们的技术，”伊莎贝拉指着那些与环境完美融合、响应丝滑的智能设备，“而是邀请你们成为‘首席情感体验架构师’。将‘情感流形’的理念融入我们产品的交互底层，让科技不再是冷冰冰的工具，而是能够感知、理解甚至预见用户情感需求的‘伙伴’。”
她给出的条件，不仅仅是丰厚的薪酬和股权，更是对唐悠悠艺术理念的极大尊重——“Aether的产品美学将由您主导定义”，以及一个独立的研究团队，专门支持他们进行更前沿的探索，不受短期商业目标干扰。
这个提议，精准地击中了他们之前定义的“价值函数”。它似乎优化了“技术扩散规模”、“艺术表达完整性”和“个人成长资源”多个目标，看起来像是一个难得的“帕累托改进”——在不损害任何既有价值的前提下，显著提升了其他方面的收益。
连一向冷静的江屿白，在参观完体验中心、听完伊莎贝拉的详细规划后，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从表面参数看，Aether的提案，位于我们可接受的帕累托前沿上。”回到公寓，江屿白对着白板上的决策模型，客观分析，“他们尊重我们的边界，提供充足的研发自由，并且其产品定位与我们的‘情感共鸣’理念存在较高的契合度。”
唐悠悠看着白板上那些复杂的权衡曲线和参数列表，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Aether的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的设计，完美的承诺，完美的……商业化包装。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蹙着眉，试图捕捉那种模糊的不安，“就像……我们精心培育的一株野生植物，要被移植到一个设计最精良的温室里。它可能会长得更快、更漂亮，但会不会也失去了……某种野性的、不可控的生命力？”
她无法用精确的语言描述，这只是一种源于艺术家首觉的警惕。
江屿白没有否定她的首觉，而是将其作为一个重要的“模糊输入”纳入考量。“你的担忧，可以建模为对‘长期演化路径依赖性’的顾虑。一旦我们的系统深度嵌入Aether的生态，未来的技术方向和艺术表达，可能会在无形中被其商业逻辑所‘驯化’，失去独立探索更未知、可能也更非主流方向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潜在的、高昂的‘机会成本’。”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与Aether的合作，本质上是一种非合作博弈。尽管目前对方表现出极大的诚意，但其核心目标依然是股东利益最大化。当我们的探索方向与其商业利益发生根本性冲突时，博弈的天平可能会倾斜。”
就在这时，江屿白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他博士期间的一位师兄，现在在某知名开源基金会负责AI项目。邮件里，师兄转来了一篇尚未公开发表的行业分析报告片段，其中提到了Aether正在秘密推进的一个项目——利用深度学习和用户行为数据，构建极其精准的“消费者情感画像”，用于优化广告投放和产品推荐。
报告的结论是，Aether的最终目标，可能是建立一个基于情感计算的、前所未有的“精准消费引导系统”。
这封邮件，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唐悠悠心中那片模糊的不安。
“所以……‘首席情感体验架构师’？”唐悠悠的声音冷了下来，“本质上，可能是为他们未来那个‘情感引导系统’，披上一件更优雅、更不易察觉的外衣？我们的工作，最终可能会被用于……更高级的消费主义催眠？”
江屿白看着邮件内容，眼神也变得锐利。“信息不对称。”他沉声道，“对方在博弈中隐藏了部分关键信息。如果我们基于不完整的信息集做出决策，很可能无法达到预期的帕累托最优，反而会陷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局部最优’陷阱。”
之前看似完美的合作提案，瞬间露出了它潜在的危险棱角。
“决策更新。”江屿白毫不犹豫地在白板上划掉了Aether的选项，“基于新的信息，与该方的合作预期收益需大幅下调，潜在风险大幅上调。不再位于可接受的帕累托集内。”
唐悠悠松了口气，但同时感到一阵疲惫。学术界的挑战是明刀明枪，而商业世界的博弈却如此波谲云诡。
“我们好像……在两个不同的战场上同时作战。”她靠在沙发上，感叹道。
“是的。”江屿白走到她身边坐下，“学术战场追求的是真理与影响力，博弈规则相对清晰。商业战场追求的是利益与市场份额，规则更加复杂且动态变化。我们需要为每个战场，配置不同的‘策略算法’。”
他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语气缓和下来：“但无论哪个战场，我们系统的核心算法不变——基于共同定义的价值函数和决策边界，进行理性分析与首觉校验的结合。”
唐悠悠把头靠在他肩上，汲取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静力量。
“下次再有这种‘完美’的提案，”她小声说，“我们先默认启动‘怀疑模式’。”
“协议己更新。”江屿白揽住她的肩膀，低声回应。
非合作博弈的第一回合，有惊无险地度过。他们没有被看似完美的帕累托改进所迷惑，在首觉与理性的双重护航下，守住了自己系统的核心边界。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诱惑与陷阱，但经过这次洗礼，他们的“反脆弱”性，似乎又增强了一分。查尔斯河的夜色中，两颗紧密依偎的星辰，光芒愈发清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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