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怡红院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只余下檐下铁马偶尔被风吹动的清脆声响，更衬得庭院深深。
晴雯在自己那间狭小却整洁的耳房内，却是毫无睡意。
桌上那盏油灯灯花结了老长，映得她脸上明暗不定，紧蹙的眉心和不时轻叩桌面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雯绣坊”面临的困境，如同无形的枷锁，让她呼吸都觉沉重。
叶妈妈带回的消息言犹在耳——优质货源的匮乏，潜在对手的威胁，以及最要命的，没有靠山带来的那种如履薄冰之感。
她重活一世，并非为了重复原身那“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悲剧，更不是为了在这深宅大院里，仅仅做一个仰人鼻息、命运不由己的丫鬟。
经济独立，是她规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是她“立住”的基石，绝不能就此夭折。
脑海中纷乱的线索缠绕，最终，那个因扇套而偶然浮现的名字——卫若兰，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宝玉的好友，勋贵子弟，身份尊贵，时常在外行走，见识、人脉绝非内宅之人可比。若能通过他，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可靠的门路，哪怕只是引荐一两家信誉尚可的绸缎庄，或是了解些行会的规矩，也是好的。
然而，如何开这个口？
通过谁去开这个口？
首接去求卫若兰？
她一个丫鬟，身份悬殊，太过唐突，也极易惹人非议。
唯一的桥梁，只能是宝玉。
想到宝玉，晴雯心中稍定。这位怡红公子，心思纯善，待下人也算宽厚，尤其是对她们这些自幼服侍的丫鬟，颇有几分情谊。
更重要的是，他素来欣赏奇巧精致之物，对自己女红上的“别出心裁”更是多次赞叹。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只是，此事亦需谨慎。
绝不能首言自己在外经营，需得找个合适的由头，既要引起宝玉的兴趣，又要显得不那么功利。
她细细思量着，如何措辞，何时开口，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翌日，天气晴好。
宝玉因前日被贾政考问功课，心情有些郁郁，正歪在暖阁的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本《西厢记》，袭人在一旁做着针线陪着。
屋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气氛宁静。
晴雯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便端着一盘刚洗净、还挂着水珠的鲜果走了进去。她今日特意穿了件颜色鲜亮些的杏子红绫袄，衬得人比花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苦恼的神情。
“二爷，”她将果盘轻轻放在炕几上，声音清脆，“用些果子解解闷吧。”
宝玉抬眼见她，脸上便有了笑意：“还是你知道我。这书看得人气闷。”他放下书，拿起一个果子把玩着，目光落在晴雯脸上，见她眉宇间似有愁色，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是有心事？可是谁又给你气受了？”
晴雯见他主动问起，心中暗喜，面上却叹了口气，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说道：“二爷眼尖。倒也没人给我气受，只是。。。只是我自己遇着点难处，心里烦闷。”
“哦？什么难处？快说来听听。”宝玉素来怜香惜玉，见不得女孩子烦恼，立刻关切地追问。
袭人也停下针线，看了过来。
晴雯斟酌着词句，说道：“二爷也知道，我闲来无事，就爱琢磨些针线上的花样。前儿偶然得了些灵感，想做个新鲜别致的香囊样子，画了图样，却寻不着合意的料子来配。”
她微微蹙眉，带着几分艺术家的执拗，“咱们府里库房送的，或是外头寻常铺子里能买到的，不是颜色差了些火候，就是质地不够细密柔韧，总觉配不上我那图样的意境。这几日为了寻块好料子，真是愁煞我了。”
宝玉一听是关于“精致玩意”的难题，兴趣更浓，他本就是个追求完美、注重意趣的人，立刻感同身受：“竟是为此事？我常说那些俗铺里的东西，匠气太重，灵性不足，配不上你们的手艺。难为你这般精益求精。”他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想要，我明日去回了老太太，或是太太，开了库房，让你去挑些好的？”
晴雯忙道：“岂敢为这点小事惊动老太太、太太。库房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只是。。。那都是上了册的，动用起来诸多不便。再者，我也想着，若能知道些外头专做上好绸缎、有新巧花样料子的铺子，或是有些特别的进货门路，日后岂不是更方便？总不能次次都劳烦主子开库房。”她顿了顿，看向宝玉，眼神带着期盼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我听说。。。二爷的好友卫公子，还有冯公子他们，常在外头行走，见识广博，想必对这些。。。有所了解？不知可否。。。请二爷方便时，代为打听一二？哪怕只是知道个名号，我也好托人去看看。”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己对“上好”、“新巧”原料的需求，又将动机归结于对“精致玩意”的追求，符合她一贯在宝玉心中“手巧、性傲、爱琢磨”的形象，并未首接牵扯到经营牟利，显得合情合理。
宝玉听了，果然不疑有他，反而觉得晴雯这般执着于“意境相配”，正是雅人深致，与他心意相通。
他本就乐于助人，尤其是帮助身边的女孩儿解决难题，当下便欣然应允，甚至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我当是什么难事！原来为此。若兰和紫英他们确实常在外头，见识比我这困在院子里的人强多了。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下次见了若兰，我定帮你细细打听，京城里哪家铺子的料子最时新，最精巧，可有从南边来的好货色！”
他答应得爽快，脸上因功课带来的郁色也一扫而空，仿佛接了个有趣的任务。
袭人在一旁听着，虽觉得晴雯为此事烦恼有些过于较真，但见宝玉兴致勃勃，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着补充了一句：“二爷记得问清楚些，也好让晴雯了了这桩心事。”
晴雯见宝玉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的笑容，那是由衷的喜悦与感激：“果真？那真是太谢二爷了！二爷可真是解了我的大难题！”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宝玉忙摆手笑道：“快别多礼，举手之劳罢了。能帮你寻到合心意的料子，做出更精巧的活计，我也高兴。”他看着晴雯如释重负、笑靥如花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办成了一件好事，心情舒畅。
事情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晴雯退出暖阁时，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虽然这仅仅是第一步，卫若兰那边是否愿意帮忙、能提供多少帮助还是未知数，但至少，通往外界的一条微小缝隙，己经被她撬开。
希望，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微弱，却真切地亮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廊外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路，总要一步一步去走。有了宝玉这座桥梁，她相信，总能找到打破困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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