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骤雨初歇，怡红院内的芭蕉被洗得翠绿欲滴，石榴花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午后重新探头的阳光下闪烁着斑斓的光彩。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却驱不散宝玉眉宇间那团凝结了数日的阴云。
自那日晴雯一番关于“实实在在的安心”与“看得见的将来”的点拨后，宝玉像是变了个人。
他依旧会去潇湘馆，依旧与黛玉说笑，但那双惯常含着朦胧诗意的眸子深处，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沉甸甸的思量。
他看着她窗明几净却难掩客居清冷的书房，看着她药香缭绕的卧榻，再想起王夫人房中偶尔传来的关于“金玉”的只言片语，以及贾府近年来渐显的入不敷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与责任感，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这日，宝玉寻了个由头，将晴雯叫到自己书房的外间。
此处僻静，少有人来。
宝玉穿着一件半旧的石青色素面首裰，头发随意挽着，脸上少了平日的嬉笑，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挥手让磨墨的小丫头出去，亲自关好了门，这才转身，目光有些游移，又带着决意，看向晴雯。
晴雯见他这般郑重，心中己猜到了七八分，面上却只作不知，安静地站着等候吩咐。
宝玉搓了搓手，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才有些艰难地低声道：“晴雯，你前几日同我说的那些话。。。我细细想了几日。”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与一种初涉世事的茫然，“你说。。。要給林妹妹一个实在的安心。我。。。我除了这些身外之物，”他指了指书房里那些珍贵的摆设古玩，“除了老祖宗、太太给的月钱赏赐，竟。。。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我素来厌烦那些经济仕途的学问，可如今。。。”
他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羞惭与烦躁。
对于一个自幼锦衣玉食、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怡红公子而言，主动思考“经济”之事，无异于一种对自身信念的挑战和背叛。
但他想到了黛玉那清瘦的身影和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不安，便觉得胸口发闷，那点文人的清高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晴雯看着他挣扎的样子，心中既觉欣慰，又有些酸楚。
她知道这对宝玉而言是何等不易的一步。她放缓了声音，语气里带着鼓励，而非说教：“二爷能想到这一层，己是极难得的了。所谓‘经济’，未必就是二爷厌恶的那些官场钻营、八股文章。说白了，不过是如何让手里的银钱活起来，生出更多的银钱，让自己和在意的人，日子过得更安稳、更自在些。”
她见宝玉听得认真，便继续引导：“二爷想想，您平日得的赏赐、月钱，若只是放在那里，或是随手花了，也不过是死物。但若能将其中一部分，投入到一项有前景、能生利的营生里，哪怕最初只是小小的本钱，假以时日，也能积少成多，成为一份可靠的倚仗。”
宝玉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营生？我。。。我能做什么营生？一不懂经商，二不耐俗务。。。”
“二爷不必亲自去经营。”晴雯适时地接话，目光坦诚地看着他，“二爷可信得过奴婢？”
宝玉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自然信你。”
“那，”晴雯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二爷可愿意，将您的私房钱，拿出一部分来，入股‘雯秀坊’？”
“入股？”宝玉对这个词感到既陌生又新奇。
“正是。”晴雯解释道，“就如同合伙做买卖。二爷出本金，‘雯绣坊’用这本金去购置更好的原料，制作更精良的货品，赚取的利润，按二爷出的本钱比例，定期给二爷分红。二爷无需操心具体事务，只需等着收利钱便是。这笔钱，是二爷自己投资所得，干干净净，来去自由，可以用来。。。做任何二爷想做的事，比如，悄悄地、稳妥地，为林姑娘攒下一份体己。”
她特意强调了“干干净净”、“来去自由”和“为林姑娘攒体己”，每一个字都敲在宝玉的心坎上。这完全避开了他厌恶的官场经济，又首接关联到他最想为黛玉做的事情上。一份独立的、由他自己“投资”得来的财富，似乎比依靠家族赏赐，更能承载他那份想要给予对方“安心”的心意。
宝玉怔怔地看着晴雯，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自幼在身边伺候的丫鬟。
她不仅手艺精巧，性情刚烈，竟还有这般清晰的头脑和谋划！
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有惊讶，有感激，更有一种找到出路的豁然。
“这。这能成吗？”他语气带着不确定，但眼神己然松动。
“事在人为。”晴雯语气笃定，“‘雯秀坊’如今有了稳定的上好货源，林姑娘也答应为高级绣品题诗作画，增添风骨灵气。只要东西好，不愁没有销路。二爷若愿意，可以先投一小笔试试，看看成效。即便。。。即便最终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银钱，总好过坐困愁城，空自焦虑。”
她给了宝玉一个尝试的台阶，也点明了最坏的结果他也能承受。
宝玉低头沉思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一只鸟儿落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着。
他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下定决心的光芒：“好！就依你所言！我那里还有些梯己银子，明日。。。不，今晚我就让麝月悄悄拿给你。需要多少，你看着办便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件事，只你我知道便好。”
晴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应道：“二爷放心，奴婢晓得轻重。”
说服了宝玉，晴雯自己的计划也得以推进。
她深知，若要真正将“雯绣坊”做大，光靠私下接活和宝玉的入股资金还不够，一个固定的、对外的门面至关重要。
这不仅能提升信誉，更方便接待客户、展示商品。
翌日，她便寻了个机会，悄悄嘱咐叶妈妈：“妈妈，你近日在外头走动时，多留神看看，可有位置适中、大小合适、租金也公道的铺面？不必在最繁华的正街上，清净些、雅致些的巷口或次要街道也可，关键是门脸要齐整，后院最好能带一两间房，方便堆放料子和偶尔赶工。”
叶妈妈一听，眼睛都亮了：“姑娘这是。。。要开铺子了？”
晴雯微微一笑，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总藏在深宅大院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让‘雯绣坊’有个自己的门户了。妈妈，此事需隐秘，慢慢寻访，务必稳妥。”
叶妈妈连连点头，干劲十足地应承下来。
于是，在宝玉开始为他与黛玉模糊的未来，尝试着迈出务实一步的同时，晴雯也为她的“雯绣坊”，悄然规划着更广阔的天地。
春雨滋润过的土地，万物都在悄然生长，包括那些曾经被忽视的，关于独立与未来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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