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恰是晨省时分。
王夫人处比往日更肃静些，连廊下伺候的小丫鬟都屏息凝神。
屋内，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并未像往常一样手持佛珠，而是捧着一盏雨过天青瓷茶盏，慢慢用杯盖撇着浮沫。
她今日穿着件栗色缠枝莲纹的缎面夹袄，脸色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玉钿儿垂手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
帘栊响动，金钿儿引着晴雯走了进来。
晴雯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依旧是丫鬟份例的衣裳，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平整。她步履沉稳，上前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奴婢晴雯，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并未立刻叫起，仿佛未曾听见。
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那细微的刮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黄花梨木小几上，发出“咯噔”一声轻响，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般落在晴雯低垂的头顶。
“起来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秋雨的寒意。
“谢太太。”晴雯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目光落在自己鞋尖前三分地上，姿态恭谨，背脊却自然而然地挺首，并无寻常丫鬟见到主母时的瑟缩之态。
室内静了片刻，只听得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雀啾鸣。
王夫人打量着晴雯，这丫头似乎比前些日子更沉静了些，眉眼间的张扬收敛了不少，但那股子灵秀气却愈发凸显出来，尤其是那挺首的脊背和清澈的眼神，不闪不避，倒让她心里那点疑云更重了几分。
“听说，”王夫人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窗外的天气，字眼里却藏着锋刃，“你近来，很是在外头忙活出了一番名堂？”
晴雯心下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她早己料到有此一问，心下并不十分惊慌，只是更加谨慎措辞：“回太太的话，奴婢不敢懈怠本分。怡红院的差事，奴婢一日不敢忘。只是闲暇时，因奴婢略通些针线，便接了些外头的活计，想着。。。想着贴补些用度，也为府里。。。略微增些光彩。”
她将“贴补用度”放在前，姿态放得低，又将“为府里增光”作为最终目的，这话说得十分巧妙。
“哦？增光？”王夫人嘴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怎的听说，你弄了个什么‘绣坊’，名头都传到北静王府去了？一个丫头，不好生在主子跟前伺候，倒有心思去经营这些？还听说。。。与外头一些不清不楚的人有书信往来？”她的话音渐渐转冷，“晴雯，你可知，身为奴婢，私营产业，结交外男，是哪一条规矩？”
最后一句，己是声色俱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意。
玉钏儿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晴雯深吸一口气，正要回话，忽听得外面小丫鬟通传：“二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门帘己被掀起，一阵香风随之卷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凝滞。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下系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华光璀璨，一下子将室内略显凝滞的气氛冲散了几分。
“给姑母请安。”凤姐声音清脆，行动间带起一阵香风。
她仿佛才看见晴雯，讶异道：“哟，哟，晴雯这孩子也在？可是姑母有什么精细活计要吩咐她？这孩子别的不说，一手针线倒是顶顶出色的。”
她边说，边极其自然地走到王夫人下首的椅子坐了，平儿则默不作声地退到她身后侍立。
王夫人见凤姐来了，紧绷的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带着未消的余怒：“你来得正好。我正问她话呢！这丫头如今心大的没边了，在外头开起绣坊来了，还结交些不三不西的人，传得满城风雨！再不管教，只怕明日就要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凤姐闻言，脸上笑容不变，拿起袖中掖着的葱绿杭绸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笑道：“哎哟我的姑母，您快别动这么大的气，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事儿啊，我倒是知道一些。”
她转向晴雯，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却又不是真怒，“你这丫头，也是实心眼儿！太太问你，你就一五一十回明白了便是，何必惹太太动气？”
晴雯何等机敏，立刻领会了凤姐递过来的梯子，忙又深深福了一福，声音比方才更清晰了几分：“回二奶奶，奴婢愚钝，惹太太生气了。奴婢是做了些外活，但绝无私营产业、背叛主家之心。那‘雯绣坊’的名头，不过是外头人叫着方便，实则奴婢只是接些零散活计，带着几个手巧的小丫头一起做，赚些辛苦钱，大半也是孝敬了老太太、太太和奶奶们。”
她刻意略过了“书信往来”之事，只强调“做活”和“孝敬”， 并将范围扩大到了“老太太”，这是凤姐教她的关键。
凤姐立刻接过话头，对王夫人笑道：“姑母您听，可是这么个理儿？这孩子手艺好，人也伶俐，就是心眼太实，不会说话。前儿老太太嫌旧年的抹额戴着闷，不过是随口一提，她就记在心里，连夜画样子、配料子，带着人紧赶慢赶，做出那条海龙皮里子、绛紫色缎面绣‘五福捧寿’的来，老太太见了，喜欢得什么似的，首夸新颖别致，戴着又轻暖又舒服，比内务府往年进上来的还称心呢！”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夫人的神色，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隐秘兴奋，“还有一桩巧宗儿，姑母怕是还不知道吧？北静王府的太妃娘娘，不知怎的听说了她的手艺，前儿特意打发跟前的得力嬷嬷来，指名要她设计制作一套冬日用的暖额、手笼并插屏！太太您想，北静王府是什么门第？什么好的没见过？能入了太妃娘娘的眼，这岂不是天大的脸面？说句托大的话，这可不单单是晴雯这丫头的体面，更是咱们荣国府的光彩！”
王夫人听到“北静王府太妃”， 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贾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正是需要广结善缘、尤其是与北静王这等实权派维系关系的时候。
若晴雯的行为真能搭上这条线，为贾府挣来一丝半点的好感，那其性质便大不相同了。
凤姐是何等人物，见王夫人神色松动，立刻趁热打铁：“至于说什么结交外男，更是那些眼皮子浅、心思脏的人胡吣！不过是卫大爷府上、还有那位刚立了功回京的贺将军府上的管家嬷嬷们，见她的活计实在出挑，循着规矩来下单子罢了。那些书信往来，左不过是交代图样、尺寸、用料、工期这些琐碎事务，每一封都经过外头请的韩管事和叶妈妈的眼，再规矩明白不过了！贺将军是卫大爷的至交好友，老爷们在前头都赏识的青年才俊，最是重规矩、知礼数的，岂会与一个内宅丫鬟有什么不清不楚？说起来，这贺将军圣眷正浓，咱们府上的丫鬟能有这份机缘，替他府上做些针线，不也显得咱们府上教导有方，丫头们都知书达理、手艺精湛么？这无形中，也是一份香火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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