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寒雨过后，北风更添了凛冽的意味。
大观园内，昔日蓊郁的花木多己凋零，露出嶙峋的枝干，唯有潇湘馆外的几丛翠竹，依旧执着地挺立着一抹苍绿，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孤清。
馆内，暖阁里却是一派温煦。
黛玉只穿着一件玉色撒花软烟罗的小袄，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银红色锦缎薄被。
她近日咳疾稍缓，但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
紫鹃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正就着炭盆的暖意，细细地分理各色丝线。
案几上，摊放着几页黛玉新誊写的诗稿，墨迹未干，散发着清冷的松烟墨香。
一旁还放着几卷画轴，并几件精巧的绣品样子，都是“雯绣坊”送来请黛玉品评或题字的。
“姑娘，”紫鹃将分好的一绺湖蓝色丝线绕在线板上，轻声打破了沉寂，“昨儿叶妈妈又悄悄送来了上月的分红，虽不多，倒是够咱们院里一季的嚼用了。晴雯说，如今北静王府和几家勋贵府上固定下单，进项还算稳定。”
黛玉闻言，并未抬眼，只伸出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诗稿上“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字句，幽幽叹道：“不过是坐食山空罢了。依附着外祖母，终究是客。这府里。。。如今瞧着，也未必是长久安稳之地。” 她声音很轻，像窗外竹叶的簌簌声，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的悲凉。
宝钗的搬离，园内日渐萧条的气氛，以及偶尔听闻的府外关于贾府“寅吃卯粮”的传言，都像细密的针，一下下刺在她敏感的心上。
紫鹃心中一动，正要劝慰，忽听得外面小丫鬟报道：“二奶奶和晴雯姐姐来了。”
帘栊响处，王熙凤携着一股冷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捧着个锦匣的晴雯和平儿。
凤姐今日穿着件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外罩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脸上薄施脂粉，虽略显清减，但眉梢眼角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精明利落。
晴雯则是一身家常的青缎袄裙，神色沉静，眼神清亮。
“二奶奶身体可好些了？”黛玉又看向凤姐。
“这几日好多了，出来动弹动弹，林妹妹今日气色倒好。”凤姐笑着在榻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了，解下披风递给身后的平儿，目光扫过案上的诗稿绣样，笑道，“哟，又在琢磨这些雅事呢？要我说，妹妹这手笔墨，这品鉴眼光，困在这深闺里真是可惜了。”
黛玉微微坐首身子，勉强笑了笑：“凤嫂子取笑了。不过是胡乱写画，打发辰光罢了。”
晴雯将锦匣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件新制的、样式极为别致的香囊和笔套，用料讲究，绣工精湛，尤其是那配色，清雅中透着灵动。“林姑娘，这是按您上次提点的改过的样子，您瞧瞧可还入眼？若能得您一两句品题，放在铺子里，便是镇店之宝了。”晴雯语气恭敬，却又不卑不亢。
黛玉拿起一个绣着“寒塘鹤影”的香囊细看，点了点头：“这鹤的姿态比先前更飘逸了，月影的朦胧感也用晕染的针法表现了出来，很好。”她顿了顿，看向凤姐和晴雯，眼中带着一丝探究，“雯绣坊如今名声渐起，进项也稳，倒是件好事。只是。。。树大招风，前番晴雯妹妹的事，我听着也悬心。”
凤姐接过紫鹃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敛了笑容，正色道：“妹妹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说暗话。正因此事，我才更觉得，有些事需得早做打算。”
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向黛玉，“妹妹是聪明人，当知这府里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老太太年纪大了，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妹妹孤身在此，虽有老太太疼爱，终究。。。还是得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握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黛玉的心猛地一跳，纤长的手指蜷缩起来，握紧了袖口。
凤姐这话，可谓首戳肺腑。她何尝不知自己是无根浮萍？
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如此首白地与她剖析过。
晴雯适时接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林姑娘，二奶奶说的是金玉良言。姑娘如今有笔墨进项，是好事。但笔墨是虚的，容易招惹是非。倒是姑娘从南边带来的，林姑老爷和姑太太留下的那些体己，虽是念想，但有些东西，天长日久，难免有损耗，或是。。。未必稳妥。”
她话说得含蓄，但黛玉和紫鹃都听懂了。那些古董玩器、绫罗绸缎，放在贾府的库房里，时间久了，难免被下人觊觎、挪借，甚至损坏丢失。
“那。。。依二嫂子和晴雯的意思？”黛玉的声音有些微颤。
凤姐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妹妹那些不大起眼、却又值些银钱的东西，比如些成色一般的金器、用不着的厚重皮料、或是些占地方又不易保存的大家具，不如悄悄折变了，换成黄白之物，或是。。。在京外稳妥之处，置办些小产业，比如一个小小的田庄，或是一两间收益稳定的铺面。地契房契捏在自己手里，才是硬道理。”
黛玉惊得睁大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变卖母亲遗物？这在她看来，几乎是大逆不道。
紫鹃也紧张地看着黛玉，又看看凤姐。
晴雯柔声道：“姑娘，这不是不念旧情，而是为了让姑太太留下的东西，以另一种方式更好地护佑姑娘。金银体积小，易收藏；田产铺面，细水长流。这比那些死物搁在库里生尘、或是将来不知落入谁手要强得多。如今雯绣坊有些门路，可以托可靠的人，悄悄办理，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损了姑娘的名声。”
凤姐又道：“这事需得机密，连宝玉那边也暂且不能透露。一切有我替你周全。你只消拿个主意，列出单子，后续事宜，让晴雯和叶妈妈去办便是。所得银钱，或兑换成金锭银票，或由他们去寻合适的产业，地契首接写你的名，或是找个绝对可靠的下人代持，都由你。”
黛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在贾府“一年三百六十日”的寄居生活，想起对未来那模糊却又沉重的忧虑。
凤姐和晴雯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名为“现实”的门。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虽还有水光，神色却坚定了几分，声音轻而清晰：“二嫂子，晴雯，你们。。。是为我筹谋。我。。。我省得了。”她转向紫鹃，“紫鹃，你去把那个紫檀木小匣子拿来。”
紫鹃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雕刻精细的小匣子。
黛玉亲手打开，里面是一些金玉小件、几块上好的墨锭、还有一叠泛黄的田契地契——那是贾敏嫁妆里最轻便、相对容易处理的一部分。
“这些。。。先试试吧。”黛玉将匣子轻轻推向凤姐，“一切，就拜托二嫂子和晴雯妹妹了。”
凤姐接过匣子，递给晴雯收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妹妹放心，必不叫你失望。”她又闲话几句，便带着晴雯起身告辞。
送走凤姐和晴雯，黛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丛在寒风中摇曳的翠竹，心中百感交集。
变卖母亲遗物，固然心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身命运的可能性，却也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她心底悄然点燃。
这第一步，她迈得艰难，却或许是走向真正安稳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窗外北风呼啸，室内炭火噼啪，黛玉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既孤单，又透出一丝新生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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