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走了进来,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笑上前请安,而是径首走到榻前,“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了下去,青石板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贾母吓了一跳,撑起身子,诧异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谁给你气受了?快起来说话!” 她见鸳鸯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泛红,心下己觉不妙。
鸳鸯不肯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锤:“老太太!奴婢今日是来求老太太恩典,也是来向老太太表明心迹的!” 她重重磕下头去,光洁的额头瞬间红了一片。
“恩典?心迹?”贾母皱起眉头,挥手让唱曲的小丫头们都退下,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奴婢自幼服侍老太太,蒙老太太恩重,待奴婢如同孙女一般。奴婢心里,早己发誓要一辈子守在老太太身边,给您养老送终,从未有过半点旁的心思!”
鸳鸯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愈发坚定,“可如今。。。如今大老爷看上了奴婢,要讨了奴婢去做小老婆!邢夫人方才己经来逼迫过奴婢了,威逼利诱,说这是天大的造化!”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老太太!奴婢虽是奴才,出身微贱,却也读过几本书,懂得‘廉耻’二字怎么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奴婢宁愿一头碰死在这屋里,血溅五步,也绝不做那等任人轻贱、辱没门风的妾室!既辜负了老太太多年的恩情,也玷污了奴婢的清白名声!求老太太明鉴!”
她说着,情绪激动到了极点,竟真的猛地起身,就要往旁边那根朱红柱子撞去!
“快!快拉住她!”贾母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喝道,手中的暖炉都差点掉落。
琥珀、翡翠等人慌忙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死死抱住鸳鸯。
鸳鸯兀自挣扎着,泪如雨下,发髻都有些散乱,那悲愤决绝的模样,没有半分作伪,看得人心惊肉跳。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佛珠“啪”一声重重拍在炕几上!
她不是气鸳鸯,是气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和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媳妇!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闭眼,他们就敢把爪子伸到自己屋里,还是对着她最得力、最知心的丫鬟!
这哪里是讨小老婆,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是在挑战她在这个家中的绝对权威!
更何况,逼得好好的丫鬟要寻死,这要是传出去,贾府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史太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贾母气得声音都在抖,指着外面,对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的赖嬷嬷等人怒道,“去!去把那个不知廉耻、不顾人伦的东西给我叫来!还有老大家的!立刻!马上!我倒要问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一时间,贾母院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风声鹤唳,所有下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很快,邢夫人惴惴不安地来了,一进门看到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寻死觅活的鸳鸯,以及贾母那山雨欲来、阴沉得可怕的脸色,心里就先怯了三分,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母。。。母亲。。。”邢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刚开口。
“你闭嘴!”贾母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积攒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我问你!你们夫妻两个,究竟安的什么心?啊?我还没死呢!就惦记上我屋里的人了?鸳鸯是我从小使唤大的,比你们这些媳妇还知道我的脾气心思!你们倒好,联合起来逼她去死?!你们是要气死我不成?!是不是嫌我活得太长了,碍着你们的眼了?!”
邢夫人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汗涔涔,嗫嚅着辩解:“媳妇。。。媳妇也是听老爷的吩咐。。。想着鸳鸯过去,好歹是个姨娘,也是她的造化。。。再说,她一个家生奴才。。。”
“放屁!”贾母气得口不择言,什么世家风度都顾不上了,“什么造化?逼死人命的造化吗?家生奴才就不是人了?就能由着你们作践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活着一日,这屋里的人,就轮不到你们来伸手!别说是鸳鸯,便是一根草,我看你们谁敢动!谁动,就是跟我过不去!”
正骂得激烈,贾赦也闻讯赶来了,脸上还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和理所当然的不以为然。
他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贾母的火气更是达到了顶点,抓起手边的拐杖就想打过去:“你个孽障!还有脸来见我!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薇葶芙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竟闹到我屋里来了!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起码的伦常都不顾了?!”
贾赦见母亲动了真怒,浑身煞气,又见鸳鸯那副宁死不屈、状若疯癫的架势,也知道此事难以善了,心下先虚了,只得撩起衣袍跪了下来,讪讪地道:“儿子。。。儿子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旁人的撺掇。。。母亲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息怒?我息不了!”贾母余怒未消,将拐杖重重顿地,指着被扶到一旁犹自垂泪的鸳鸯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鸳鸯,我留下了!她就是我院里的人,谁再敢打她的主意,说半个不字,就别认我这个母亲!都给我滚出去!看着你们我就来气!”
贾赦和邢夫人如同得了特赦令,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连头都不敢回。
贾母这才喘着粗气,慢慢平复下来,让人把鸳鸯扶到近前,看着她哭肿的双眼和额角的红肿,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拉着她的手,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难得的温存:“好孩子,委屈你了,吓坏了吧?快别哭了。有我在一日,必不叫人欺负了你去。你安心留下,往后谁再敢提这事,我第一个不依。” 说罢,又吩咐琥珀,“去,把我那瓶上好的活血化瘀膏拿来给鸳鸯揉揉,再炖碗安神汤来。”
鸳鸯劫后余生,心中百感交集,酸楚、委屈、庆幸、感激交织在一起,再次跪下重重磕头谢恩,声音哽咽:“谢老太太恩典!奴婢。。。奴婢一辈子不忘老太太的大恩大德!” 这才被琥珀等人小心地扶着下去梳洗、上药。
消息像长了翅膀,立刻飞遍了荣国府的每个角落。
怡红院里,晴雯正在灯下细细比对一副新描的花样,听到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最终结果,她拈着针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一切皆如所料,甚至比预想中更快尘埃落定。
贾母的雷霆之怒,果然是最好的护身符。
当晚,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鸳鸯悄悄来到了怡红院后罩房。她己重新梳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青缎袄子,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但精神明显舒缓了许多,只是那份劫后余生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
屏退了旁人,屋内只剩她们二人。
鸳鸯看着晴雯,未语先凝噎,执意要对她行一个大礼。晴雯连忙侧身避开,伸手扶住她:“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别如此,折煞我了!”
鸳鸯却执意拜了下去,抬起头时,眼中己满是真诚的泪光:“晴雯,好妹妹!今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提前给我报信,又那般点拨于我,给我壮胆,指明路数。。。我。。。我恐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紧紧握住晴雯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你不仅救了我的命,更全了我的志气和清白!此恩此德,重于泰山,我鸳鸯永世不忘!从今往后,你晴雯的事,就是我鸳鸯的事!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晴雯扶着她起来,让她在绣墩上坐下,又递上一杯温茶,亦是动容:“姐姐言重了!我们同在府中为奴,犹如风雨中的浮萍,互相帮衬、彼此取暖是应该的。姐姐平日待我们这些小姊妹宽厚仁善,我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落入那等火坑而无动于衷?此事能成,全靠姐姐自己的刚烈决断,和老太太对姐姐的真心爱惜回护。我不过是在恰当时机,说了几句该说的话而己。”
鸳鸯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捧着,仿佛汲取那一点暖意。
她看着晴雯沉静明亮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好妹妹,客套感念的话,姐姐我不再多说,都记在心里了。总之,你的情义,我刻骨铭心。往后,老太太这边有什么动静,或是府里上头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只要我知道的,必定第一时间让你知晓。” 这几乎是一个最郑重的承诺。
晴雯心中明白,经过此番惊心动魄的变故,她不仅赢得了鸳鸯毫无保留的深厚友谊和信任,更是在贾母身边,在最核心的位置,埋下了一个最可靠、最及时的信息来源。
这对于她未来在这深宅大院中的生存、周旋和长远谋划,其价值不可估量。
两人执手相望,烛光在她们眼中跳跃,虽未再多言,但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彼此欣赏和绝对信任的牢固联盟,己然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却坚不可摧地缔结完成。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在这小小的一方温暖天地内,却弥漫着一种历经考验后、足以抵御外界风雨的坚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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