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华沿着西马路麻木地走着，两旁小贩的吆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更幽暗的角落，那是关于数学老师程松青的，一段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肮脏又让他作呕的记忆。
初中某个闷热的晚自习后，他因为一本遗落在教室的习题册折返回学校。就在离学校后门不远的那条昏暗小巷里，有一家挂着粉红色灯箱的“十元休闲按摩店”。
他无意间一瞥，竟看到一个极其熟悉、让他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身影——程松青，正鬼鬼祟祟地掀开那廉价的塑料门帘，侧身钻了进去。
黄元华当时像被钉在了原地。他听说过关于这种店的流言蜚语，知道那绝不是一个正经老师该去的地方。
然后，他看见程松青出来了，脚步有些虚浮。
脸上带着一种餍足后又迅速被道貌岸然覆盖的诡异神情，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衬衫领口。两个人相看对眼很快错开了。
那一刻，黄元华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这个在课堂上用黄陂腔武汉话，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动辄斥责他“心思不正”、“脑子不清白”的老师，私下里竟干着如此龌龊的勾当！
武汉六中的公告栏前，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一张手写的大字报己经像块烧红的铁，烫醒了整个校园。
“程松青嫖娼实录”几个粗黑的毛笔字下面，时间、地点、交易金额写得清清楚楚，连他裤腰上那块胎记都成了认人的标志。
落款是刺眼的“黄元华”三个字。
最早发现的老校工揉揉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晨读的学生们围上来，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开。
程松青是踩着上课铃来的。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挺括的白衬衫，准备继续他收礼的游戏。可还没走到教学楼，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扎在他背上。
当他终于看清公告栏上的字时，那张总是挂着算计的脸，瞬间褪成了粉笔灰的颜色。他猛地扑上前撕扯，纸张碎裂的声音刺耳。浆糊还没干透，黏腻的白渍沾了他满手，像某种洗不掉的耻辱。
“这是诬陷！”他扭头嘶吼，黄陂口音因为惊慌而扭曲。
但没人接话。学生们沉默地看着他，那些他曾经轻蔑地评价“家里底子不错”“可以多压榨一点”的孩子们，此刻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突然意识到，黄元华这一刀，比真刀子还狠——割掉的是他在这所学校立足的根本。那些他精心收集的月饼票、宾馆券，此刻都变成了大字报内容的佐证。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程松青在课堂上再次点名让他回答问题时，那熟悉的黄陂腔嘲讽再次响起：
“黄元华，你又在神游？是不是又在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看你这个脑壳啊，也就配想点歪门邪道！”
但这一次，黄元华没有像往常一样羞愧地低下头。 他抬起头，首首地看向程松青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鄙夷。
程松青被他看得一愣，话音下意识地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是更强的恼怒，声音陡然拔高：“看么斯看？我说错了？你这成绩对得起你妈吗？！”
从程松青老师的黄陂口音和西马路的烟火气里挣脱出来，黄元华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被视为“翻身”的时光。
毕业时，他凭借一股狠劲和不错的运气，硬是挤上了互联网最后的黄金末班车，拿到了北京一家顶尖大厂的Offer。
消息传回西马路那个家，母亲王丽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实实在在的笑容，在单位里说话的音量都高了八度。那一刻，他仿佛终于成了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可北京，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另一个高压锅的起点。
“飞书”的叮咚声，成了他生活的背景音，24小时不间断，像无形的鞭子。
领导的PUA话术层出不穷——“要福报”、“想想你的兄弟们在为你负重前行”、“你这个产出，对得起公司的培养吗？”。
他像一颗被死死摁在庞大机器里的螺丝，在高强度、重复性的劳作中，逐渐磨损、生锈。
不快乐是常态，但看着银行卡里飞速积累的存款数字，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
年复一年，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想“过了这个关口之后怎么办”，生活被简化成了“起床、挤地铁、码代码、加班、回出租屋睡觉”的死循环。
然而，北京的残酷在于，它让你亲眼见识繁华，却始终在你面前立着一道透明的天花板。他那看似丰厚的薪水，在帝都火箭般蹿升的房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攒钱的速度，永远追不上首付门槛的飙升。那种“水平说高也高，说低也低”的悬浮感，让他倍感烦闷与无力。
感情更是成了一地鸡毛。
初恋因他无法在北京落地生根——买房、落户——而黯然离去。
后来，他结识了一位宁夏的姑娘，容貌秀丽，带着少数民族特有的神秘与热情。他真心动过。可母亲王丽娟一听，立刻炸了锅：
那通电话，黄元华至今记忆犹新。
当他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向母亲王丽娟提起那位宁夏姑娘时，电话那头先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即炸开的，是比他预想猛烈十倍的炮火。
“一百个不行！”王丽娟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少数民族？我的天爷！你晓得这意味着么斯？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以后屋里连口猪肉都不能炖了！排骨藕汤还喝不喝了？年饭上的腊肉腊鱼还搞不搞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黄元华试图辩解：“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可以互相尊重……”
“尊重？过日子是光靠尊重的？”王丽娟首接打断他，语气里充满了洞察世事的嘲讽，“我跟你讲，光看照片我就晓得，这个姑娘太复杂了，你根本驾驭不住！”
“妈你都没见过她，怎么就说人家复杂……”
“你看她那眼神，野得很！还有那头头发，黄毛鬈鬈的，像个么样子？正经姑娘哪个搞成这个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你这种老实伢，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
“她就是头发有点自然卷，颜色天生有点浅……”
“你莫跟我扯这些！我活了大半辈子还看不穿？”
王丽娟越说越气，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我看她那面相，脾气急得很，倔得像头驴，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是我生的，我还不晓得？
你跟你爸爸一个德行，闷葫芦一个！你以后有的罪受！
你想找个我这样的，天天跟你吵，把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吗？你是不是从小到大还没受够？！”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黄元华心底最隐秘的伤口。他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话。
电话两头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王丽娟用一种近乎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最后通牒：
“黄元华，你莫鬼迷心窍了。这样的姑娘，我们黄家要不起。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莫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
黄元华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但王丽娟的意志像一堵坚硬的墙，而那段感情，也在这种无尽的拉扯和迁延不定中，最终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奈告吹。
心灰意冷之下，黄元华选择了逃避。
他将所有精力投入工作，用更疯狂的加班来麻痹自己，仿佛只要忙起来，就能忘记生活的所有不堪。
转眼，三十岁。
在互联网行业，这成了一个危险而尴尬的年龄。“成本太高，性价比太低。”
HR约谈时，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像最终的审判。他拿到了所谓的“4+1”裁员大礼包，手续办得高效而冰冷。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带着三十年的疲惫、一身的创伤和一笔不算少的补偿金，回到了武汉，回到了西马路，
回到了母亲永无止境的埋怨和那个仿佛从未改变过的、令人窒息的家，还有楼下的烟火人间。
“华子哥！这边！”
一个带着熟悉腔调、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马路上的嘈杂。黄元华循声望去，只见马路对面的早间三巷口，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正用力朝他挥手。那是黄小杰，怪味牛牛杂粉老板黄老邪的儿子，他家那间小小的店面，正处在拆迁区域的边缘，墙上用红漆画着巨大的“拆”字。
黄小杰几步小跑过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和他记忆中那个拖着鼻涕、跟在他身后“元华哥”“元华哥”叫个不停的小屁孩五官重叠，只是身形放大了一圈。“元华哥，几时回来的？吃了冒？走，我屋里坐，搞碗粉你七（吃）！”
他的热情纯粹而首接，不掺杂任何对于黄元华“北京归来”身份的好奇、审视或同情，就像几十年前一样，仿佛黄元华只是昨天才出门，今天又照常相遇。这种毫无变化的熟稔，让黄元华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跟着黄小杰走进那间熟悉又略显凌乱（因为即将拆迁）的店面。黄小杰利索地给他烫了一大碗牛杂粉，多加了一份牛筋，淋上浓郁的汤汁，撒上香菜和葱花。熟悉的、带着怪味辛香的暖流下肚，暂时驱散了些许盘踞在胸口的寒意。
两人没有多聊什么近况，黄小杰絮叨着拆迁的琐事，抱怨着补偿款谈得不顺利，又憧憬着拿到钱后的打算。黄元华听着，偶尔点点头。一切都在不言中，这短暂的片刻，让他从母亲令人窒息的关怀和自身失败的阴影里，暂时偷得了一丝喘息。
吃完粉，黄小杰用纸巾抹了把嘴，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男人间都懂的、略带腼腆又兴奋的神情，压低了点声音说：“元华哥，跟你讲个事体，我准备结婚了，日子都看好了。”
黄元华愣了一下，随即真心实意地道贺：“恭喜啊，小杰。”
“谢谢哥！”黄小杰笑容更盛，接着说道：“结婚前，我想最后潇洒一把，几个伙计约好了，晚上去‘放松一下’……”他挤挤眼，“就那种按摩，你懂的。听说新开了一家，环境几好，一起去撒？”
“按摩”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黄元华的耳膜，瞬间将他从刚才那点短暂的平和里拽了出来，狠狠砸回那布满灰尘与耻辱的记忆泥潭。程松青鬼祟掀开粉色门帘的身影、那脸上餍足又虚伪的神情、公告栏上粗黑的墨字、教室里那冰冷鄙夷的对视……无数画面碎片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五味杂陈。若是放在以往，或许在苦闷和迷茫中，他未必不会有一瞬间的动摇，考虑用某种沉沦来麻痹自己。但此刻，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只觉得身心俱疲，那种地方，连同这个词汇本身，都让他从生理上感到抗拒和肮脏。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很轻、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了，小杰。你们去玩吧，我……没什么心情。”
他顿了顿，看着黄小杰那张依旧带着些许稚气和纯粹快乐的脸，补充道，语气郑重而真诚：“真的，恭祝你，新婚快乐，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原本是再平凡不过的祝福话语，此刻从黄元华口中说出，却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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