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骑兵的决死冲锋，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了狄人大军的心脏。他们以寡击众，却凭借着精良的装备、严酷的训练以及那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硬生生将狄人先锋与后续部队的联系切断、搅乱。
狄人主帅兀术显然没料到黑水关内还藏着这样一支可怕的生力军，更没料到对方敢在城门己破的情况下主动出击。眼看着那支玄甲骑兵在自己的军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己方士卒成片倒下，指挥体系一度陷入混乱，他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暂缓攻势，重新整顿阵型。
低沉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代表着撤退。攻城的狄人士兵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城上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浸透冰雪的暗红血泥。
当最后一名狄人士兵退出弩箭射程，西城墙内外，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只有伤者的呻吟、战马偶尔的悲鸣，以及火苗舔舐木料的噼啪声，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何等惨烈的厮杀。
残阳如血，将整个黑水关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赭红色。
姬玄霜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指挥着还能行动的士卒抢救伤员，扑灭火焰，清点损失。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左肩钻心的疼痛，额角的旧伤也在突突跳动，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周闯拖着一条被弯刀划开深可见骨伤口的大腿，一瘸一拐地走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将军，初步清点……守城将士，战死、重伤者……逾七成。箭矢、礌石、火油，几乎耗尽。城门……彻底毁了。”
姬玄霜闭了闭眼，将这个残酷的数字死死压在心底。她看向那支正在城外缓缓收拢队形的玄甲骑兵。他们同样损失不小，原本千骑的队伍，此刻看上去稀疏了许多，人人甲胄染血，战马喘息粗重，但那面沉默的玄色旗帜，依旧在血色夕阳下倔强地飘扬。
“请……请那位将军入关。”姬玄霜对周闯吩咐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周闯领命，忍着腿伤，亲自带人出城接引。
片刻后，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那玄甲将领在一小队亲兵的簇拥下，穿过破碎的城门洞，进入了黑水关。
他依旧骑在马上，覆盖着面甲，只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透过冰冷的金属，扫视着关城内如同地狱般的惨状——倒塌的房屋，燃烧的残骸，随处可见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独立于一片废墟前、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首脊梁的姬玄霜身上。
他勒住战马，翻身而下，动作间甲叶铿锵。他比姬玄霜高了将近一个头，厚重的玄甲衬得他身形愈发魁梧挺拔，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悍烈气息。他就这样站在姬玄霜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看着她。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
姬玄霜也抬头看着他。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冷铁的压迫感。她能看到他玄甲上深刻的刀痕箭创，能看到他马槊槊锋上未曾滴尽的暗红，也能看到他目孔后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赞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五年了。 距离上一次相见，整整五年。 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靖西都督，她是初露锋芒的云麾将军，在帝都的庆功宴上，有过短暂的交集，也曾于演武场上，切磋过箭术。那时，他的眼神明亮而骄傲，不像如今这般，沉淀了太多的风霜与沉重。
“多谢……将军，驰援之恩。”最终，还是姬玄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拱手，声音因虚弱而有些发飘，但礼数周全，“不知将军尊姓大名，隶属何部？云麾……感激不尽。”
她需要确认，也必须确认。
那玄甲将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抓住了面甲的下缘。在周围所有幸存将士屏息的注视下，他猛地向上一掀！
面甲揭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刚毅面孔。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下颌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更添几分悍勇。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姬玄霜的身影，锐利依旧，却似乎比五年前，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靖西都督，萧煜。”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却如同磐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靖西都督，萧煜！ 那个镇守帝国西陲，与西域诸国周旋，令羌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他怎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北境？！还带着他的嫡系精锐“玄甲铁骑”？！
周围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周闯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姬玄霜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果然是他！真的是他！可……为什么？
萧煜的目光牢牢锁住姬玄霜，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的反应，继续沉声说道：“奉密旨，巡边至此，恰逢狄人犯境，特来相助。”
密旨？巡边？ 这个理由，漏洞百出！靖西都督无故擅离防区己是重罪，更何况是跨越整个帝国来到北境“巡边”？什么样的密旨能允许他这样做？
姬玄霜知道他在说谎，或者，只说了一半的真话。但她没有戳穿。此刻，无论他因何而来，他都拯救了黑水关，拯救了这里所有的人。这就够了。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郑重拱手，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无论缘由，萧都督雪中送炭，救我黑水关于覆亡之际，此恩，北境军民，永世不忘！”
萧煜看着她强撑着重伤疲惫之躯，依旧保持着礼节和风骨的样子，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向前踏出一步，距离拉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你的伤，”他的目光落在她无力垂落的左臂和苍白如纸的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很重。”
不是疑问，是陈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姬玄霜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一软，身形微晃。
萧煜手臂一动，似乎想扶，却又在触及她之前硬生生停住，只是沉声道：“先治伤。余事，容后再说。”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命令口吻，却奇异地并不让人反感，反而在这种情境下，给人一种可靠的支撑感。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开始笼罩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火光在废墟间跳跃，映照着两人无言相对的身影，一个玄甲染血，气势如山；一个白袍（己被血染透）破碎，摇摇欲坠。
五年光阴，万里疆场，无数生死。 再次相见，竟是在这北境边关，尸山血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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