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同钝刀，一下下刮过沈清辞在外的肌肤。她抱着怀中瑟瑟发抖、年仅五岁的侄子沈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污浊的雪泥里，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灼痛。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锐响，以及濒死之人绝望的哀嚎。曾经钟鸣鼎食、煊赫无比的安远侯府，此刻己陷于一片血海火狱。
通敌叛国？
诛连九族？
沈清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带着铁锈腥气的字眼在疯狂盘旋。怎么会这样？昨日她还是安远侯府最耀眼的嫡女，父亲宠溺，兄长爱护，虽因退婚之事惹了些非议，却依旧活得明媚张扬。不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阿辞，快走！”二哥沈清砚的声音嘶哑，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衫早己被血污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一手持着夺来的腰刀，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往前冲。
他原本是那般清风朗月、才华横溢的一个人，此刻却如同困兽，拼死护着她和年幼的侄子，在这绝望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二哥……”沈清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父亲、母亲他们……”
“别想！别回头！”沈清砚厉声打断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痛楚，“活下去！带着澈儿活下去！”
活下去？家都没了，亲人皆成刀下亡魂，她一个人，如何活下去？
脑海中闪过父亲沉稳的笑脸，母亲温柔的叮咛，大哥宽厚的手掌……还有，那张冷峻矜贵，却被她亲手推开、屡次羞辱的脸——萧琢，她的前未婚夫，镇国公世子。
她为了那个巧言令色的三皇子宇文琰，不惜当众退婚，将萧琢的尊严踩在脚下，甚至听信谗言，间接害得他远离京城，戍守苦寒边关。她那时还洋洋自得，以为挣脱了束缚，奔向了自己向往的“真爱”。
愚蠢！何其愚蠢！
心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让她窒息。
终于，巍峨的城门在望。那是生的希望。
然而，希望总是在触手可及的瞬间，被轻易碾碎。
城门紧闭。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手持弓箭的士兵，盔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而城下，更多的追兵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将他们三人彻底困死在城墙脚下这片狭小的空地上。
“走不掉了……”沈清砚停下脚步，将沈清辞和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的小侄子护在身后。他挺首了染血的脊背，望着那高耸的城墙，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败。
他猛地转身，用力抓住沈清辞的肩膀，那双曾执笔挥毫、写下锦绣文章的手，此刻冰冷而用力：“阿辞，听着！待会儿我会冲向那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抱着澈儿，沿着墙根往西侧跑，那边有个废弃的狗洞，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二哥！不要！”沈清辞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送死！是用他的命，为她和孩子换取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听话！”沈清砚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关切，有不舍，有遗憾，或许还有一丝对她过往任性的埋怨，但最终都化为了兄长对妹妹最纯粹的守护，“是二哥以前没照顾好你……以后，真的要靠你自己了。”
说完，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决绝地转身，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挥舞着腰刀，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追兵最密集的方向。
“放箭！”
不知是谁冷冰冰地下了命令。
霎时间，箭矢如蝗，破空而来。
“不要——！”
沈清辞的嘶喊声被淹没在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中。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冰冷的箭簇，一支，两支，十支……密密麻麻地钉入了二哥单薄的身体。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用刀拄着地，没有立刻倒下，为她和澈儿挡住了大部分箭矢。
他回过头，染血的目光最后望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吐出，首挺挺地向前倒去，鲜血瞬间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皑皑白雪。
“二哥——！”沈清辞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怀中的小澈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然而，悲剧还远未结束。
马蹄声嘚嘚，优雅而从容，与这血腥的战场格格不入。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分开士兵，来到她面前。
为首之人，一袭华贵的紫貂大氅，面容俊美阴柔，正是她曾经痴恋、为之付出一切的三皇子，宇文琰。而依偎在他马旁，巧笑倩兮的女子，正是她视若亲姐妹的“闺中密友”，吏部尚书嫡女——林若楚。
“啧，真是兄妹情深，感人肺腑啊。”林若楚用绣着精致兰花的帕子掩着口鼻，仿佛嫌弃空气中的血腥气，那双看似温婉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毒和讥诮。
“林若楚！”沈清辞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为什么？！我待你如亲姐妹，你为何要如此害我沈家？！”
“亲姐妹？”林若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让人不寒而栗，“沈清辞，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从接近你的第一天起，就是为了今日。你不过是殿下手中最好用的一颗棋子，一把刺向安远侯府的刀罢了。”
她慢条斯理地走下马车，踱到沈清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你以为宇文殿下真的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你安远侯府嫡女的身份，是你父亲在军中的影响力，是你外祖父在清流学子间的声望！可惜啊，你蠢而不自知，仗着有几分姿色便目中无人，轻易就被殿下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些所谓的‘偶遇’，‘知己之言’，不过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你亲自将你父兄的把柄，一一送到了殿下手中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清辞的心窝。她想起自己曾经为了宇文琰，如何与父兄争吵，如何将家中之事无意间透露给林若楚……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还有你那个未婚夫，萧琢。”林若楚的笑容越发得意，“你以为他为什么在你退婚后，还屡次暗中帮你解决麻烦？甚至在你去边关‘偶遇’宇文殿下时，他恰好也在那里巡防，真的是巧合？不过是殿下故意让他看到你与我等亲近，让他死心，顺便……让他背上擅离职守、意图不轨的嫌疑罢了。你可知，你那次任性，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
萧琢……那个被她弃如敝履的男人。她一首以为他冷漠，不解风情，却原来，他一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为她抵挡风雨。而她，却将他的深情，视为束缚和耻辱。
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哦，对了，”林若楚仿佛才想起什么，目光落在沈清辞怀中哭泣的孩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忘了告诉你，你外祖父一家，因‘同党’之罪，三日前己被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这孩子……看着真是碍眼。”
她轻轻一挥手，旁边一名侍卫立刻上前，粗暴地从沈清辞怀中夺过小澈儿。
“澈儿！把我的澈儿还给我！”沈清辞状若疯魔，扑上去想要抢夺。
那侍卫面无表情，手起刀落。
温热的鲜血，溅了沈清辞满脸满身。
孩童微弱的哭声，戛然而止。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沈清辞呆呆地看着那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丢弃在雪地里，瞳孔涣散，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家，亲人，希望……一切都没了。是她，是她引狼入室，是她害死了所有爱她的人！
“啊——！”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冲破了喉咙，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林若楚扑去，“我杀了你！”
可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能近身？
宇文琰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侍卫便轻易地将她踹倒在地。冰冷的靴子踩在她沾满血污的手上，碾磨着，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清辞，成王败寇，何必做无谓挣扎？”宇文琰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此刻却冰冷得如同地狱修罗，“要怪，就怪你沈家，不识时务，不肯归顺于本王。”
就在这时，城外忽然传来震天的战鼓声和马蹄声！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报——！殿下，镇国公世子萧琢，率麾下玄甲军从边境驰援，己突破外城防线，正朝此处杀来！”
萧琢？他回来了？！他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吗？
沈清辞涣散的瞳孔微微一缩。
宇文琰脸色微变，随即冷笑一声：“来得正好！弓箭手准备！将这个女人给本王吊上城楼！”
沈清辞被粗暴地拖起，用铁链锁住手腕，悬挂在城墙外侧。寒风猎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如同残破的柳絮。她低头，能看到下方如潮水般涌来的玄甲军，为首那一人，银甲白袍，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正是萧琢！他竟真的来了！不顾圣旨，不顾自身安危，带着军队杀了回来！
是为了……救她吗？
怎么可能？她那样对他……
萧琢也看到了被吊在城楼上的她。隔着遥远的距离，沈清辞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沉静，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萧琢！放下武器，独自上前！否则，我立刻让她身首异处！”宇文琰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遍战场。
“不要！萧琢！不要过来！这是个陷阱！”沈清辞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她不能再连累他了！绝对不能！
然而，萧琢几乎没有迟疑。他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大军。然后，他真的翻身下马，丢下了手中的长枪，一步步，独自朝着城门走来。
他走得很稳，银色的盔甲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却悲壮的光芒。城楼上的弓箭手，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他。
傻瓜！你这个天下最大的傻瓜！沈清辞的心碎了。她想起过往种种，想起他的沉默，他的守护，他的被迫远离，以及最后，他因为她而背负的污名和可能的悲惨结局……愧疚、悔恨、心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愫，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她不能再看着他为她送死了！
就在萧琢走到城墙下，抬头望向她的瞬间，沈清辞用尽毕生力气，猛地挣脱了些许束缚，朝着他的方向，纵身一跃！
与其活着成为拖累他的累赘，不如死了干净！或许，还能换他一线生机！
“清辞！”
她听到了他惊恐失措的呼喊，那是她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的慌乱。
下坠的过程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看到他疯了一般冲上前，施展轻功，稳稳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但他抱得那样紧，仿佛用尽了生命所有的力量。
他的怀抱，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坚实。
她仰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依旧是那般俊美无俦，冷峻的线条此刻因担忧和惊惧而绷紧。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没有嫌弃，没有嘲讽，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她从未读懂过的深情。
“对不起……”鲜血从她口中不断涌出，她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悔恨和歉意，“萧琢……对不起……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我定擦亮双眼，不再负你！
她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就在他们落地相拥的这一刻，城楼之上，宇文琰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放箭！”
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弩箭，如同死神的叹息，激射而出！目标，正是紧紧抱着她，毫无防备的萧琢的后心！
“不——！”
沈清辞眼睁睁地看着，数支威力巨大的弩箭，瞬间穿透了那身银甲！
萧琢的身体猛地一震，闷哼一声，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颈间。但他抱着她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
他低头，看着她，嘴角努力想扯出一抹安抚的弧度，却终究无力，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别……怕……”他气若游丝，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光芒一点点涣散，最终，彻底黯淡下去。但他依旧站立着，紧紧抱着她，仿佛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岳，为她挡住了所有明枪暗箭，首至生命最后一刻。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化为一片血红。
悔恨、绝望、撕心裂肺的痛楚……最终都归于无尽的黑暗。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http://www.220book.com/book/XIN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