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入杭州城时，己是薄暮时分。相较于扬州的奢靡、润州的喧嚣，杭州更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与书卷气。小桥流水，白墙黛瓦，连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淡淡的墨香与荷风。
周府坐落于西湖畔一片清幽之地，并非高门广厦，却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格局，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门楣上悬挂着先帝御笔亲题的“清流砥柱”匾额，字迹苍劲，昭示着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与声望。
沈清辞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早己接到消息的周府下人早己等候在门外，见到她下车，立刻有人飞奔入内通传，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一众仆役恭敬上前行礼：“表小姐一路辛苦，老太爷和老太太盼了许久了。”
沈清辞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眼前熟悉的景致，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里是母亲自幼长大的地方，充满了她儿时听母亲描述过的温情记忆，可如今，她却要带着审视与探查的目的踏入。
她随着管事穿过重重仪门，绕过影壁，行走在蜿蜒的回廊上。廊外假山池沼，亭台楼阁，布置得极为雅致，处处可见主人不凡的品味与闲适的心境。然而，沈清辞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垂手侍立的仆役虽恭敬有加，眼神却不如记忆中那般纯粹，偶尔掠过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紧张？
碧珠和墨离己先行抵达数日，此刻正等候在二门内。见到沈清辞，碧珠立刻红了眼眶，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小姐，您可算到了。”墨离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只是对着沈清辞微微颔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还未走到正厅，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鬓发如银、精神矍铄的老者迎了出来。老者身着赭色家常首裰，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正是她的外祖父，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周瀚辰周老先生。
“辞儿！”周老先生未语先笑，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几步上前，仔细端详着外孙女，眼中满是慈爱，“瘦了，也黑了，这江南的风霜，到底是不比京城养人。”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沈清辞的肩膀，力道沉稳。
“外祖父。”沈清辞鼻子一酸，连忙屈膝行礼，却被周老先生一把扶住。
“自家人，不必多礼。”周老先生拉着她的手，又看向她身后的碧珠和墨离，和蔼地点点头，“一路护送辞儿辛苦，都安排好了，先去歇着吧。”
这时，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气质雍容的老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走来，正是沈清辞的外祖母周老夫人。她一把将沈清辞搂入怀中，声音带着哽咽：“我的辞儿，总算把你盼来了！你母亲在信里不知念叨了多少回，快让外祖母好好看看！”
感受着外祖母怀抱的温暖，听着她关切的话语，沈清辞心头那点因调查而生出的隔阂与疑虑，瞬间被浓浓的亲情冲淡了不少。她依偎在外祖母怀中，轻声回应着老人的问询。
随后，几位舅舅、舅母以及表兄弟姐妹们也纷纷上前见礼。大舅舅周文柏现任杭州通判，气质沉稳；二舅舅周文松是个闲散文人，醉心书画；墨苍鎏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三舅舅周文竹则在外地为官，未曾回来。舅母们笑容得体，表兄弟姐妹们或好奇或腼腆地打量着这位京城来的表姐/表妹。场面热闹而温馨，一派亲人团聚的和乐景象。
晚宴设在水榭之中，西面通风，可见窗外月色下的西湖波光粼粼。菜肴精致，多是地道的杭帮风味，席间周老先生谈笑风生，询问京中旧友近况，也关心沈清辞在江南的见闻，言语间皆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并无丝毫异常。
沈清辞小心应对着，只拣些沿途风物和锦瑟阁生意的事情来说，并未提及查案半分。她仔细观察着席间众人，外祖父坦荡从容，外祖母慈爱关切，大舅舅言语谨慎，二舅舅兴致勃勃地与她讨论苏杭两地的丝绸差异，几位表亲也多是天真烂漫。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然而，某些细微之处，却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涌，让她无法忽视。
比如，当她“无意间”问及近来江南织造局是否有什么新鲜花样时，大舅舅周文柏举箸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才神色如常地答道：“织造局事务，我等外官如何得知？不过是按例供奉罢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又比如，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位穿着水绿色衣裙、容貌姣好却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傲的表妹周婉茹，在听到她提及“生意”二字时，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撇，虽未说话，但那不屑的神情却未逃过沈清辞的眼睛。
再比如，伺候用饭的丫鬟中，有一个眼神格外灵动的，在她与二舅舅讨论丝绸时，似乎听得格外专注，在她目光扫过去时，又迅速低下头去。
晚宴结束后，周老夫人亲自将沈清辞送到早己精心布置好的“沁芳苑”，又拉着她的手说了许久的话，多是叮嘱她好生休养，缺什么只管开口，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送走外祖母，沈清辞站在沁芳苑的院子里，看着廊下悬挂的精致灯笼，感受着周府夜晚的宁静。月光如水，倾泻在庭院中的芭蕉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碧珠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外衣，低声道：“小姐，奴婢和墨离大哥这几日暗中观察，府内看似平静，但下人之间似乎……各有隶属，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大老爷院里的和老太太院里的人，走动似乎过于‘勤快’了些。”
墨离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声音低沉：“府外亦有不明眼线，并非官府之人，更像……江湖路子。”
沈清辞点了点头，心中了然。周府这潭水，果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清澈见底。外祖父的清誉或许不假，但这偌大的家族，枝繁叶茂，难保没有几根枯枝烂叶。母亲族亲的卷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她抬头望向夜空那轮皎洁的明月，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亲人团聚的温暖固然珍贵，但真相，更需要查明。她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被这表面的和乐所迷惑。
这周府内的暗流，她定要探个明白。无论是为了安远侯府，还是为了维护外祖父一生的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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