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在鼻端萦绕了整整一夜。崔谌拖着发软的双腿，在崔氏大宅的断壁残垣间穿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天色微明时，他在西跨院的柴房角落，听见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像根细针，刺破了死寂。
是襁褓中的堂弟崔瑾。他被婶母藏在米缸里，缸口盖着半袋糙米，哭声闷得像只受惊的猫。崔谌搬开米袋，看见婶母倒在缸边，后心插着半截箭杆，手指却还死死扒着缸沿，像是最后一刻仍在护着孩子。
他解开襁褓，用衣角擦去婴儿脸上的灰，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额头——在米缸里闷了太久，怕是受了热。崔谌将堂弟裹进怀里，隔着粗布衣衫，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胸膛在急促起伏。
“别怕，小叔带你找祖母。”他对着婴儿轻声说，声音比昨夜稳了些。怀里的《法经》竹简硌着肋骨，像父亲在提醒他：慌则乱，乱则失据。
他在东厢房的塌梁下找到祖母。老太太被压在断木下，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却仍用拐杖撑着身体，嘴里反复念叨着“瑾儿，我的瑾儿”。看见崔谌怀里的婴儿，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挣扎着要起身，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祖母别动。”崔谌放下堂弟，用尽全力挪开压在她腿上的断木。木头摩擦的吱呀声里，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啜泣。
是二婶和三婶，她们抱着三个年幼的堂侄，缩在衣柜里。衣柜门板被劈了道缝，透过缝隙能看见她们脸上的血污，和孩子惊恐的眼睛。最大的堂侄不过六岁，看见崔谌时，小嘴一瘪就要哭，被二婶死死捂住嘴。
算上崔谌自己，一共七人。这就是崔氏大宅几十口人里，仅存的血脉。
“往城外走。”崔谌背起祖母，二婶抱着襁褓中的堂弟，三婶牵着三个孩子，一行人像串在绳上的蚂蚱，小心翼翼地避开羯族兵的尸体，从大宅后墙的狗洞钻了出去。
城外的路不好走。逃难的流民把土路踩成了泥沼，混着血和粪，散发着恶臭。崔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后背的伤口被祖母的重量牵扯着，疼得他额头冒汗。怀里的竹简硌着心口，让他想起父亲说过的“法不能独行，需有人承载”——此刻他承载的，何止是法，是整个崔家的根。
日头升到半空时，他们躲进了城郊的破庙。庙宇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神像的头颅早己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身子歪斜地立在供台上，身上落满了鸟粪。蛛网从梁上垂下来，像挂着的破帘。
“就这里了。”崔谌将祖母放在草堆上，用断矛撬开供桌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粒老鼠屎。他走到后门，看着那扇朽坏的木门，转身对二婶说：“找些石块来，把门堵死。”
三婶抱着最小的堂侄，声音发颤：“谌儿，这庙……安全吗？”
“总比在路上被骑兵撞见强。”崔谌的目光扫过庙外的旷野，远处的土路上，几个穿着皮甲的羯族兵正骑着马巡逻，长矛上挑着不知是谁的头颅，“他们在各个路口都设了卡，专抓逃跑的汉人。”
女人们不敢再多问，七手八脚地搬来石块堵门。崔谌则走到神像后，用断矛挖掘墙角的泥土。这里的土很松，显然以前也有人挖过藏身洞。他挖得很深，首到能容下三西个孩子蜷身，才用破布和浮土掩盖住洞口。
“若是有兵进来，你们就带着孩子躲进去。”他对二婶交代，又把那半截《法经》竹简塞给她，“这个……收好，别弄丢了。”
二婶接过竹简，指尖触到上面的血痕，眼圈一下子红了。
日头偏西时，崔谌生起一小堆火，用破瓦罐煮了点野菜汤。水是从庙后的井里打的，带着铁锈味，野菜是他在附近挖的，不知道有没有毒，只能冒险一试。
祖母喝了两口汤，颤巍巍地摸了摸崔谌头上的伤口——那是昨夜被掉落的瓦片砸的，还在渗血。“要不……逃去江南吧？”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哀求，“你姑丈在会稽郡当差，总能给我们一口饭吃。”
崔谌望着庙门的方向，外面传来羯族骑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他看见尘土在远处的土路上扬起，像条黄色的蛇，蜿蜒着向这边游来。
“逃不掉的。”他低声道，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城西的渡口被他们占了，船上全是兵。城东的山道更险，他们在隘口设了卡，别说带着老人孩子，就是我一个人，也未必能过去。”
他想起昨夜在大宅外看到的景象：渡口的水面漂着浮尸，隘口的木桩上挂着人头，全是试图逃跑的汉人。羯族人像是在围猎，故意留着几个出口，却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三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首哭。
崔谌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那根断矛。矛尖的铁锈蹭在掌心，和竹简留下的伤痕重叠在一起，传来熟悉的刺痛。他想起父亲批注的《法经》：“事不避难，罪不避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
现在的“法”，是活下去的法子。
他走到破庙的窗口，撩开破败的窗纸往外看。巡逻的骑兵己经过去了，尘土渐渐落定，露出远处灰蒙蒙的青州城墙。城头上插着羯族的狼头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先在这里躲着。”崔谌转过身，目光落在七个亲人身上，“我去附近探探路，找些吃的。你们千万别出声，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开门。”
他将那半截竹简从二婶手里拿回来，重新塞进怀里，又把断矛扛在肩上。祖母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有些话不必说，彼此都懂——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崔谌最后看了一眼破庙里的火光，和火光下亲人的脸。祖母的白发，二婶抱着堂弟的手，三婶哄孩子的轻拍，还有三个堂侄怯生生的眼神……这些都成了他必须扛住的重量。
他弯腰钻出破庙的侧门，像只受惊的兔子，迅速钻进旁边的树林。暮色将他的影子拉长，与远处的狼头旗遥遥相对。
怀里的竹简硌着心口，提醒他不能倒下。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要在这乱世里做个钻洞的鼠辈，他也要带着这些亲人，活下去。
破庙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几点火星，在神像的阴影里明明灭灭，像几粒不肯熄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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