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图书馆的深夜，静得像口深井。老旧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混合着陈年书卷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霉味与油墨香，沉沉地压在林深的肺里。他背靠着布满灰尘的书架，肩胛骨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传来细密的刺痛，提醒着他与沈慕雪的那场生死追逐并非梦境。
陈棠蜷缩在对面的木桌旁，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硬壳书，手指在泛黄的纸页间游走，神情专注得像个正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祭司。她面前的台灯拉出一道昏黄的光晕，恰好将两人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空间里。
“找到了。”陈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 giác的颤抖。她指着书页上一幅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放置在恒温箱里，头顶连着复杂的管线，“《二十世纪脑科学先锋实验纪实》，1998年出版。里面提到了一个叫‘双生锚点’的计划。”
林深凑过去，浑浊的灯光下，照片里的婴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拿起那几支装着蓝色液体的试管，冰凉的玻璃管身硌着他的掌心。“锚点……是指什么？”
“书上说，”陈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念道，“科学家们试图通过基因编辑和早期脑部刺激，创造出拥有‘先天记忆链接’的双胞胎。他们称之为‘锚点’，一个作为主体，另一个作为‘备份’，共享部分深层记忆与情感。理论上，即使主体死亡，备份也能继承其核心人格。”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深盯着那几支蓝色液体，它们在试管里缓缓旋转，像两滴凝固的、来自未来的眼泪。备份……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周正的脸，闪过师父陈国栋临终前的眼神。
“这本书的作者是……”陈棠的声音陡然变了调，“苏婉。”
林深猛地抬头。
“苏婉，”陈棠重复了一遍，手指因激动而发颤，“就是师父日记里提到的，你师母。这本书……是她署名发表的。但后面有篇附录，署名是另一个人——林正国。”
林正国。
这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深的意识里。他不是林深。他是林正国。沈慕雪的话，此刻变得无比真实而残酷。
“师父……他知道这个计划？”林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不止知道。”陈棠指着附录的摘要，“看这里，‘实验体0号与8号表现出高度同步的神经脉冲反应，验证了理论可行性。’下面被划掉了，但还能看清，写着‘8号出现不可控的自我意识，计划终止，样本封存。’”
林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样本封存。他，林深，就是那个被封存的、出现了自我意识的“8号样本”？而师父陈国栋，他视若生父的男人，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试图用言语否定这个荒谬的结论。他想起师父的谆谆教诲，想起师徒俩在案发现场的默契配合，想起师父临终前将怀表和遗愿托付给他的情景。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一个精心编排的骗局？
就在这时，陈棠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按关机键，但己经来不及了。一行短信自动弹了出来，发件人未知。
“游戏还没结束，林深。或者，我该叫你林正国？”
短信内容下面，附着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荣誉墙，上面挂着周正的照片。而在周正照片的旁边，赫然是林深的警员证件照。照片的标题是——“杰出青年警员，实验体08号”。
这张照片，显然出自守夜人内部。
林深脑中“嗡”的一声，无数线索在这一刻彻底串联、爆炸。师父知道真相，却选择将他留在身边。周正一边教导他，一边又向守夜人汇报他的情况。他们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观察、被控制的实验品。
“林深？”陈棠担忧地看着他骤然变得苍白的脸。
林深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深夜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远处市局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像一只巨大的、漠然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市的所有罪恶与秘密。
他不是谁的复制品。
他不是林正国。
他是林深。是陈国栋一手带大的徒弟，是陈棠拼命想要保护的同伴。
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像淬火的刀锋。他拿起那几支蓝色试管，塞进陈棠手里：“拿着这个，去阳光花园找老张。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守住这个。”
“那你呢？”陈棠不肯放手。
“我去结账。”林深对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有些账，该算了。”
林深走出图书馆大门，冰冷的空气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他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头找不到方向的困兽。
街角的阴影里，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着。沈慕雪摇下车窗，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她看着那个孑然一身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她轻声说，拨打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他出来了？”
“嗯。”沈慕雪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而且，他好像己经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一声冷笑：“那就让他知道得更彻底些。告诉他，他最敬爱的师父，是怎么‘保护’他的。”
林深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红灯倒计时。三十秒。六十秒。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加密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林深。”电话那头，师父陈国栋的声音响起，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无比清晰，“对不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深脑中所有的情感闸门。委屈、愤怒、背叛、不甘……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滚烫的岩浆。
“为什么？”他对着电话吼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骗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他己经挂了。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师父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痛苦，“林正国是‘锚点计划’的完美产物，但他没有情感，没有弱点。守夜人要的不是武器，是一个……能承载一切的‘人’。所以，我创造了你。”
林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我利用了苏婉的研究，提取了林正国的一部分基因，又融入了……融入了其他人的。包括我的。”师父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是我用两个人的基因，捏造出来的……唯一一个，拥有‘心’的林正国。”
绿灯亮了。车辆开始轰鸣着向前。
林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缓缓放下手机，抬头看向天空。夜色如墨，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不是复制品。
他是两个人的拼凑，是师父用爱与罪孽，为他伪造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远处，沈慕雪的车远远跟随着。她看见林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她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己经永远地碎了。而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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