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石隙处的蓝靛根粉末被无声抹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后,表面重归平静。但阿朝知道,水面之下,某些东西己经改变了。
揽月阁方向,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李美人依旧圣眷优渥,时常承欢御前,赏赐不断。但阿朝通过浆洗处细微的流水簿,却察觉到一丝不同。
送往揽月阁的衣物中,属于大宫女丹桂的件数减少了,且料子似乎比往日更寻常了些。而那位“病愈”的朱槿,也并未如预期般立刻回到李美人身边伺候,簿册上依旧记录着她告病休养,其衣物用度未见增添。
是李美人起了疑心,开始冷落丹桂?还是丹桂自己因某种原因暂避风头?朱槿是真病未愈,还是被变相软禁?
阿朝需要更确切的消息。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春桃。这个小宫女对揽月阁的消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和兴趣,是个天然的传声筒,却也需小心引导,避免其因多嘴而惹祸上身。
这日,阿朝寻了个由头,派春桃去尚服局送还一批浆洗好的宫人制式鞋袜。尚服局与揽月阁相距不远,且消息灵通。
春桃回来后,果然一脸按捺不住的分享欲,蹭到阿朝身边,一边帮忙分拣衣物,一边小声嘀咕:“阿朝姐姐,你猜我今儿在尚服局外头瞧见谁了?”
“谁?”阿朝头也未抬,手下利落地将一件衣服叠好。
“丹桂姐姐!就是揽月阁那位顶厉害的丹桂姐姐!”春桃语气带着几分兴奋与神秘,“不过她看着脸色不大好,急匆匆的,像是跟尚服局的一位管事姑姑争辩了几句什么,好像是为了几匹新到的云锦料子,说是李娘娘急着要,但那边说规制不符,不能给……”
阿朝叠衣服的手微微一顿。丹桂亲自去尚服局讨要超规制的料子,还与人争执?这不像是一个深得主子信任、惯会行事的心腹大宫女会做的鲁莽事。除非……她遇到了极大的压力,或者急需某物来巩固什么。
“然后呢?”
“然后我就没敢多看,赶紧走了。”春桃缩了缩脖子,“不过回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丹桂姐姐一个人往御花园那边去了,低着头,好像……好像在抹眼泪呢?”
抹眼泪?阿朝眸光微闪。丹桂这等人物,会因争不到料子当众落泪?这背后定然有更深的缘由。是失宠了?还是因朱槿之事被牵连斥责?
“许是你看错了。”阿朝语气平淡,“主子们的事,少打听。把这几件给王美人宫里的送去,仔细些。”
春桃“哦”了一声,接过衣物,虽还有些八卦未尽的不甘,但也老实干活去了。
阿朝的心却无法平静。丹桂的异常,朱槿的持续“病休”,都印证了她的猜测——她留下的“飞蛾”诱饵,以及可能存在的、关于朱槿兄妹与北镇抚司关联的隐忧,己经开始在揽月阁内部引发波澜。
她现在需要知道,这场波澜,最终会涌向何方。是李美人壮士断腕,弃车保帅?还是丹桂困兽犹斗,反戈一击?
她想到了那瓶药液。如果那真是北镇抚司用于追踪或标记之物,那么,此刻是否正是使用它的时机?用它来加深某些人的恐惧,或者,制造一个让隐藏的鬼魅现形的机会?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渐成雏形。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或可一举撕开揽月阁的重重迷雾。
她需要等待一个场合,一个李美人、丹桂乃至可能存在的北镇抚司眼线都会出现的公开场合。这样的场合在深宫之中并不少见——例如,宫中的节庆宴饮,或是帝后率领众妃嫔游园赏花之时。
而很快,一个机会便要到来了——五日后的“荷花宴”。届时帝后将于太液池畔设宴,邀宫中妃嫔、宗室命妇同赏初荷。按惯例,李美人这等正当宠的妃嫔必定在列,其贴身宫女如丹桂,亦会随行伺候。
这将是一个绝佳的舞台。
但如何将药液带至宴会,并精准地使用?她一个浆洗处的掌事,绝无可能靠近那样的场合。
她需要借助外力。一个能自由出入宴会,且不易被察觉的人。
凌夜。
作为侍卫长,他必然负责荷花宴的禁卫安保。他有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出现在宴会场地的任何角落。
但如何将药液交给他?并让他明白该如何使用?经过上次的“止”令牌事件,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危险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但首接接触依旧风险极高。
她需要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是夜,阿朝再次取出那瓶药液。她找出一小块质地细密、吸水性强的素白绢帕,用银簪蘸取极少量的药液,在绢帕一角,极其细微地画了一个符号——并非飞蛾,而是一个简化的、如同被束缚的飞蛾图案,翅膀被一道竖线贯穿。
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指令:锁定目标,制造混乱。
她将绢帕小心藏好。接下来,是如何将这方绢帕送到凌夜手中。
翌日,是侍卫所固定送洗训练服的日子。来的仍是那个姓王的年轻侍卫。阿朝亲自清点交接,态度如常。但在将一摞折叠好的干净衣物递还给他时,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方折叠得极小、与衣物颜色相近的素白绢帕,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最上面那件衣服的袖袋内层。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王侍卫毫无所觉。
“有劳王侍卫。”阿朝语气平淡。
“阿朝姐姐客气了。”王侍卫憨厚一笑,抱起衣物告辞。
阿朝站在院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方绢帕会随着衣物送回侍卫所。凌夜是否会检查下属的衣物?即便检查,是否会发现那方刻意藏匿的绢帕?即便发现,他能否看懂那符号的含义?
这是一步险棋,将成功的希望寄托于凌夜的细心、敏锐以及他们之间那脆弱不堪的默契之上。
但阿朝别无选择。她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机会。
接下来的几日,她按部就班地处理浆洗处事务,暗中则密切关注着宫中关于荷花宴的筹备消息。宴会流程、席位安排、随行人员……任何一点零星的信息都被她收集起来,在脑中反复推演。
荷花宴前一日,傍晚。阿朝在核对一批送往御药房的医师袍服时,无意间听到两个小药童的闲聊。
“……听说没?揽月阁下午请了太医,说是朱槿姑娘的病又反复了,呕血不止,怕是……不好了……”
“啧,真是祸不单行。李娘娘正为明日荷花宴准备着呢,身边得用的人却接二连三出事……”
朱槿呕血?病重?阿朝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巧合!是灭口!就在荷花宴前夕!对方动手如此果决狠辣,正说明朱槿(或者她所知道的事情)极具威胁!
这也意味着,明天的荷花宴,对李美人和丹桂而言,至关重要。她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是夜,阿朝彻夜未眠。她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对应的应对之策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她就像一名即将走上赌桌的赌徒,押上了手中所有的筹码,包括那瓶危险的药液,包括与凌夜那脆弱的联盟,包括她自己在宫中的立足之地。
成败,在此一举。
翌日,天色未亮,宫中便忙碌起来。太液池畔,宫灯次第点亮,如同繁星落于人间。荷花香气混着清晨的露水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却驱不散那无形的肃穆与威压。
阿朝如常出现在浆洗处,安排一日活计。她的神情与平日并无二致,沉稳,淡漠,唯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如何沉重而有力。
她派去各处送还衣物的宫女们带回零星的消息:
“侍卫大哥们一早就去太液池那边布防了,好生威严!”
“看见各宫娘娘的仪仗往那边去了,真真是花团锦簇!”
“揽月阁的李娘娘今日打扮得可真光彩照人,听说陛下还特意赐了轿辇呢……”
日头渐高,宴会的喧嚣似乎隔着重重宫墙隐约传来。浆洗处却显得格外安静,宫女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做事都轻手轻脚。
午后,最闷热的时辰。一切仿佛凝固了。
突然,一个在西苑门口做杂役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尖着嗓子喊道:“不、不好了!太液池那边出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出、出什么事了?”管事嬷嬷急忙问。
“虫、虫子!好多发光的怪虫子!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首往宴席上扑!李、李娘娘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丹桂姐姐去护驾,结果那些虫子就围着她飞!她、她脸上脖子上瞬间就起了好多红疹,看着好不吓人!宴席全乱了!陛下勃然大怒!”
小太监语无伦次,满脸惊惧。
浆洗处瞬间炸开了锅,宫女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脸上尽是惶恐。
阿朝站在原地,手中的记账毛笔,“啪”一声,轻轻掉落在了桌案上。
成功了。
那药液……果然如此。不是追踪,而是……引虫?或者说,其气味对某种特定的、带有微光的飞虫有极强的吸引力?而丹桂身上的红疹……是虫子的叮咬,还是药液本身的效果?
凌夜……他看懂了她的指令,并且完美地执行了。他在何种时机、以何种方式将药液用出?是洒在了丹桂的衣饰上?还是李美人的坐席附近?
这些细节己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如她所愿。
李美人受惊失仪,在御前晕厥。丹桂当众出丑,疑似身染怪疾或引虫污秽。荷花宴被搅得天翻地覆,帝王震怒。
无论李美人是否知情,无论丹桂背后是谁,经此一事,揽月阁圣眷必衰!而丹桂这个最大的威胁和知情者,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自身难保。
阿朝缓缓抬起手,将掉落的毛笔拾起,指尖稳定,不见丝毫颤抖。
她走到窗边,望向太液池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仿佛能听到那里的混乱、惊恐与愤怒。
嘴角,极浅极淡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第一回合,她赢了。
但她也彻底走到了台前。皇帝玄宸不是傻子,宫中接二连三的“意外”都隐约与揽月阁、与李美人有关,他必然会深查。北镇抚司更不会善罢甘休。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混乱气息。
猎手露出了獠牙,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隐藏于黑暗了。
接下来,该准备迎接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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