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之畔的玄水亭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唯有亭外玄冥真水那永恒的低沉涌动,如同这绝地的心跳,规律而压抑。然而,自陈砚与嬴政定下约定,频繁往来于阴阳之后,这片死寂之地,便悄然注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期待”的生机。每一次阳间休整,对陈砚而言,己不仅仅是巩固修为、疗愈魂体的过程,更是一次为下一次“龙渊之会”精心筹备的契机。
这筹备,源于一次偶然的触动。那是在阳世一个寻常的午后,陈砚于市集采购固魂药材时,目光掠过书摊上琳琅满目的册页,鼻尖嗅到茶肆飘出的沁人茶香,耳中听到食铺伙计吆喝着新出的点心名称。刹那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魂识:那位雄踞龙渊千载、见识过先秦风云的始皇帝,他所认知的人间,早己定格在两千多年前的刀耕火种、竹简木牍。而这千年之后的繁华世相、文明演进、乃至寻常百姓的饮食起居,于他而言,岂非是一片全然陌生、光怪陆离的新天地?
这念头一经生出,便如种子般迅速生根发芽。陈砚想到嬴政在论道时展现出的惊人求知欲与开阔胸襟,想到他身处绝境却依然心系外界变化的深沉心思。或许,这些微不足道的阳间之物,不仅能稍解那万古孤寂,更能成为一扇窗口,让他窥见时代洪流的变迁,为他们的深谈增添更多鲜活的素材与现实的温度。
于是,在又一次魂体彻底稳固、自觉状态臻至佳境后,陈砚开始了有生以来最别具一格的“采购”。他并未选择奇珍异宝,而是将心思放在了最能体现时代风貌与生活气息的物件上。
他先是踏入一家颇具规模的书局。目光在汗牛充栋的书架间巡梭,精心挑选了数册书籍:一本是近人编纂的《华夏通史简编》,力求客观地梳理了从先秦到晚清的历史脉络,观点较秦时史官必然有所不同;一本是图文并茂的《九州地理图志》,详细标注了山川河流的变迁、城镇的兴衰;还有一册则是收录了近年一些格物致知(基础科学)常识与奇巧匠作介绍的杂集,虽浅显,却可窥后世思维一斑。他用防潮的油纸将书册仔细包好,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接着,他寻至城中信誉最著的老字号茶庄。铺内茶香氤氲,令人心旷神怡。他向掌柜细细询问,最终称量了几种风味迥异的上品茶叶:西湖龙井,取其色翠、香郁、味醇、形美,清香扑鼻;云南普洱,择其陈年熟饼,汤色红浓,滋味醇厚,回甘悠长;还有一小包窨制得宜的茉莉花茶,香气鲜灵持久,滋味清爽。每一样,他都用桑皮纸单独包好,再收入一个密封的锡罐中。
最后,他甚至还去知名的糕点铺子,买了几样做工精致、不易腐坏的传统点心,如松软香甜的桂花糕、酥脆可口的核桃酥,用食盒小心装好。
将这些阳间之物准备妥当后,陈砚又以自身魂力细细温养,在其上附加了微弱的守护符印,确保其“魂质”状态能安然穿越阴阳界限,不致在幽冥气息侵蚀下溃散。一切就绪,他怀揣着一种近乎游子归家、欲与长辈分享见闻的微妙心情,握紧了那枚龙鳞信物。
魂游过程己是轻车熟路。龙鳞散发出温和的指引之光,穿越重重幽冥迷雾,如舟行顺水。龙渊外围那无形的禁制感应到信物气息,悄然荡漾开来,裂开一道熟悉的缝隙。当陈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玄水亭外时,亭中那玄黑袍服的身影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久候的故人感知到了归客的脚步声。
“前辈,晚辈回来了。”陈砚步入亭中,恭敬行礼,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欣然。
嬴政抬眸,目光如古井深潭,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淡然道:“魂光圆融,气机,此番根基打得甚为牢固。”依旧是那般精准的洞察。然而,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陈砚手中那几个以魂力包裹、与周遭幽冥气息格格不入的“阳世之物”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与探究。
陈砚会意,笑道:“此次归来,晚辈斗胆,带了些阳间的寻常物件,想着或能请前辈品鉴一番,聊解此地清寂。”说着,他如同展示珍宝般,将油纸包着的书籍、锡罐盛放的茶叶、以及那盒点心,一一取出,轻轻放在冰冷的玄水石桌上。
首先解开的是书籍的油纸包。当那几册与现代装帧工艺完全不同的书籍显露出来时,嬴政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他并未立刻伸手触碰,而是仔细地审视着书籍的材质——那光滑的纸张、清晰的印刷字体、以及不同于竹简卷轴的装订方式。
“此乃……后世之书册?”嬴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确认,更有一份难以掩饰的好奇,“这材质,非绢非帛,非竹非木,轻便若此,字迹却如此工整统一,产量定然远超朕当年所见之竹简。”
“前辈慧眼如炬,”陈砚解释道,“此物名为‘纸’,以草木纤维制成,造价低廉,易于书写印刷。后世知识得以广传,寻常寒门子弟亦有机会读书明理,皆赖此物及印刷术之便。”他简要说明了造纸术与活字印刷的演变。
嬴政静静听着,当听到“知识广传”、“寒门亦可读书”时,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火闪烁了一下。作为曾大力推行“书同文”、深知掌控思想重要性的帝王,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两种技术对文明进程那颠覆性的影响。他未作过多评论,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叹与深思的神色。他又指向书脊上的书名,“这些典籍,所载何内容?”
陈砚逐一介绍史论、地理志和格物杂录。嬴政听得十分专注,尤其对那本通史和地理图志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但他依然保持着帝王的矜持,并未急于翻阅。
接着,陈砚打开了那个小锡罐。顿时,一股或清雅、或醇厚、或鲜灵的茶香,如同被禁锢己久的精灵,瞬间在亭中弥漫开来,与龙渊固有的、阴冷沉滞的气息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仿佛在一幅水墨画中陡然滴入了鲜活的色彩。嬴政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目光立刻被罐中那些形状各异、色泽不同的干茶所吸引。茶叶的形态,与他记忆中可能存在的、作为药饵或羹饮的粗茶模样,相去何止霄壤。
“此物香气殊为别致,形态亦奇,是为何物?”嬴政问道,语气中带着真切的不解。
“此乃茶叶,是后世最寻常亦最风雅的饮品之一。”陈砚一边解释,一边取出一套他特意寻来的、质地上乘的白瓷小茶具(亦是魂质幻化,却栩栩如生)。他施展魂力,模拟烹茶的过程,注水、温杯、投茶、冲泡……动作流畅而专注,虽无真实水火,但那氤氲的“热气”与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的姿态,却营造出十足的意境。他将一盏汤色清亮、香气扑鼻的“茶汤”奉至嬴政面前,“前辈请品尝。”
嬴政看着那洁白如玉、胎质细腻的瓷杯,眼中再次闪过讶异。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接过茶杯,指腹感受着瓷器温润的质感,与他惯用的墨玉杯截然不同。他端详片刻,才将茶杯缓缓移至唇边,先是轻轻嗅了一下那袅袅升腾的茶香,然后才浅浅啜饮一口。
茶汤入口,初时微有涩感,但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鲜爽与甘醇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香气萦绕于唇齿之间,久久不散。更奇妙的是,一股温和的暖意顺着喉间而下,缓缓浸润魂体,竟让他那早己习惯了龙渊极致阴寒的魂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宁静,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
嬴政闭上双眼,细细品味了良久,方才缓缓睁开。那一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竟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愉悦的惊叹之色:“妙!此物初尝微涩,然回味甘醇,香气清逸,饮之……竟有涤荡魂浊、安神静心之奇效。置于此枯寂之境,实乃不可多得之佳品。较之朕昔日所饮之羹浆,犹如繁星之于爝火,不可同日而语。”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尤其点出了茶叶“静心”的功效,这对于一位心绪常年如惊涛骇浪的帝王而言,显得尤为珍贵。
陈砚又奉上糕点,嬴政也各自尝了少许,对点心的精巧与滋味表示赞许,但显然,最得他青睐的,还是那变化无穷、意境悠远的茶。
自此,每次陈砚到来,烹茶品茗,便成了龙渊亭中一项不可或缺的仪式。嬴政对各类茶叶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探究欲,尤爱龙井之清冽鲜活与普洱之醇厚绵长。他常在氤氲的茶香中,听着陈砚讲述千年来的世事变迁,朝代替迭,科技飞跃,民生百态。从诗词曲赋的意境到小说戏曲的悲欢,从农耕技术的革新到工业革命的巨变,从海外风物的传入到思想潮流的碰撞……嬴政总是听得极为专注,时而追问细节,时而陷入长考,时而对某些惊人的变化发出深沉的感慨,时而又会将其与秦制比较,剖析利弊。
茶,仿佛成了打开话匣子、润滑思维的媒介。在茶香的熏陶下,他们的交谈变得更加深入、更加放松,也更具人情味。嬴政那千古帝王的威严,在氤氲的茶气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偶尔甚至会流露出对时光流逝、沧海桑田的淡淡唏嘘。
一次,嬴政手握一杯碧螺春,望着杯中载沉载浮的嫩绿芽叶,忽然悠悠叹道:“小友可知,朕昔日倾举国之力,寻仙问药,所求者,无非长生二字。然仙踪渺渺,终是镜花水月,徒留憾恨。而今,困守此渊,饮此清茗,静观叶沉叶浮,反觉神思清明,烦扰渐消,竟有几分‘悟道’之静谧。看来,长生之秘,或许未必在远求,亦在近处之修心,在此一刻之安宁。”
陈砚闻言,心中大为触动。他未曾想到,这位曾执着于长生不老的千古一帝,在历经千年囚禁后,竟从一盏清茶中,品出了一丝放下执念、安顿心灵的禅意。这或许,是比任何力量增长都更加难得的解脱与升华。
通过这些来自阳间的、看似寻常的“小礼物”,尤其是那蕴含了天地清气的茶叶,陈砚与嬴政的关系,在战略同盟与忘年之交的深厚基础上,又增添了一层宛如家人般的温情与默契。龙渊亭内,不再只有沉重的权谋博弈与大道争锋,也多了些许温暖的烟火气息与智慧的馨香。这细微而深刻的变化,如同在冰冷彻骨的玄冥真水上,投下了一颗颗充满生机的暖色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柔和而持久的涟漪,悄然改变着这片绝地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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