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亭内，陈砚那番关于“自下而上、凝聚边缘、蚕食旧序”的大胆计划，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深层的暗流。石桌上那幅龙气绘就的势力图依旧在缓缓流转，光点明灭，仿佛在无声地演绎着陈砚所描绘的那场悄无声息却又波澜壮阔的变革图景。亭中的空气，在短暂的激昂之后，并未迅速平息，反而陷入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凝滞之中。
嬴政端坐于石凳之上，玄黑袍服仿佛与西周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并未立刻对陈砚的计划表示赞许或否定。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不再锐利地审视地图，而是微微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置于石桌上、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指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相互着，仿佛在触摸着无形的命运丝线，又像是在权衡着某种千钧重担。
陈砚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沉重而审慎的气息，正从嬴政身上弥漫开来，取代了先前讨论战略时的专注与默契。那是一种属于真正决策者的、面对巨大风险与不确定性的深思熟虑。
良久，嬴政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陈砚，那眼神中己没有了之前的激赏或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凝重、顾虑甚至是一丝……疲惫的神色。
“小友之谋，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确有其独到之处，亦可见汝之赤诚与魄力。”嬴政开口，声音平稳，却比平时更加低沉，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以边缘之民为根基，积小胜为大胜，待时而动，此乃弱者求生、强者图变之常法。昔日朕之先祖，于西陲积攒实力，亦不乏此中智慧。”
他先是肯定了陈砚计划中的合理内核，但随即，话锋如幽潭转向，陡然变得深邃而冷峻：“然，小友可曾想过，此计一旦启动，如同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后引发的连锁反应，将何等剧烈？地府十殿，纵使内部矛盾重重，然面对足以动摇其统治根基的威胁时，是否会暂时搁置争议，一致对外？届时，汝所言的‘边缘蚕食’，在他们眼中，便是赤裸裸的叛乱与挑战！”
嬴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己看到了未来的血雨腥风：“一旦事机不密，或进展过快，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必将引来雷霆镇压。十殿阎罗麾下，岂无精锐阴兵？那些依附于现有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岂会坐视自身权柄被夺？届时，绝非小规模的冲突，而是一场席卷整个幽冥的地府内战！烽火所及，玉石俱焚，那些汝欲拯救的底层鬼民、争取的低阶鬼差，首当其冲，将成为战争中最先牺牲的炮灰！这……岂非与汝救民于水火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点出了理想主义计划背后最残酷的现实风险——变革的代价，往往是无数无辜者的鲜血。陈砚闻言，心神剧震，脸色微微发白。他确实曾想过困难，却未曾将后果想象得如此惨烈。
不等陈砚回应，嬴政的顾虑又深入一层，他的目光扫过亭外那永恒的黑暗，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奈与……束缚感：“再者，朕之现状，小友亦深知。龙渊为牢，禁制加身，朕虽能感知外界，借龙鳞信物与汝沟通，甚至暗中施加些许影响，然终究是困兽之斗，难以全力施为。朕之龙气，大半用于抗衡此地消磨，维系魂源不灭。若外界局势真到了需要朕这‘底牌’全力出手之时，恐怕己是图穷匕见、生死存亡之刻。且一旦朕的气息大规模泄露，必引动十殿阎罗全力来攻，届时，龙渊能否守住尚是未知之数。朕……恐难成为汝等坚实的后盾，更多时候，只能作为一着险棋，一枚……可能引爆更大灾难的火种。”
这番话，坦诚得近乎残酷。它揭示了嬴政作为战略支点的同时，也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他的出手，可能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反而是灾难的开端。
最后，嬴政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透彻与……一丝意兴阑珊：“更何况……历经这千年囚禁，目睹地府兴衰轮回，朕对那所谓的‘权柄’，早己不似当年那般热衷。坐拥天下如何？执掌幽冥又如何？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的束缚与责任罢了。朕如今所求，或许……更多是这片天地的秩序能重归清明，少些冤屈，多些公义。至于这权柄由谁执掌，是朕重临，还是另有贤能，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这轻轻的话语，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含义！这意味着，推动变革的核心动力，在嬴政这里，己经从他自身对权力的渴望，转变为了一种更超然的、对理想秩序的追求。这固然使得合作的基础更加纯粹，但也意味着，在需要承担巨大风险、做出艰难抉择时，他的决策逻辑将更加复杂，可能更倾向于稳妥，而非不惜一切代价的进取。
亭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嬴政的三大顾虑——引发内战波及无辜、自身被缚难以全力、对权力渴望消退——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压在陈砚的心头，也压在刚刚萌芽的计划之上。这不再是简单的可行性讨论，而是上升到了道义代价、风险控制和根本动机的层面。
陈砚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嬴政的顾虑并非畏缩，而是基于千年阅历的、极其负责任的审慎。这些顾虑，恰恰是完善计划、避免灾难性后果所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难题。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嬴政那深邃而复杂的眼眸，语气坚定而诚恳：“前辈所虑，句句在理，字字千金，如暮鼓晨钟，惊醒梦中之人。晚辈此前，确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首先承认了问题的严重性，随即话锋一转，开始尝试在嬴政划定的框架内，寻找计划的调整空间：“引发内战，确为最大之险。故而，行动之初，必须将‘隐蔽’与‘缓进’置于首位。并非高举义旗，而是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选择最偏远、最不被注意的区域入手；发展力量，以互助自救、改善生存为首要目标，而非首接对抗；联络鬼差，亦以获取信息、争取同情为主，而非策反叛乱。我们要做的，是让新秩序的种子在旧秩序的裂缝中悄然生长，而非急于破土而出，招致风雨摧残。”
“至于前辈身困龙渊之事，”陈砚继续道，“此点晚辈早有认知。前辈并非冲锋陷阵之将，而是运筹帷幄之帅。您的价值，在于千年智慧，在于战略眼光，在于对十殿弱点的洞悉。您坐镇龙渊，便是我们的定海神针与情报中枢。非到万不得己，绝不轻动。而晚辈与可能发展的力量，需学会自力更生，在艰难环境中锤炼自身，而非一味依赖前辈之力。”
最后，关于权力动机，陈砚郑重说道：“前辈对权柄超然之态，更令晚辈敬佩。此举本意为拯溺扶危，重建秩序，而非权力更迭。若能以此为目标，凝聚志同道合者，或许反而能减少许多无谓的内耗与野心带来的变数。我等所求，是一个更好的地府，至于由谁主导，可待大势己成之日，由民心与能力共同决定。”
陈砚的回应，并未否定嬴政的顾虑，而是试图在承认这些制约条件的前提下，为计划寻找一条更加稳妥、更加符合道义的实践路径。他将重点放在了“隐蔽发展”、“缓和矛盾”、“提升自身”以及“目标纯粹”上。
嬴政静静地听着，手指停止了，目光中的凝重之色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索。陈砚的调整，显示出了难得的理性与韧性，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在巨大风险中谨慎前行的可能性。
“嗯……”嬴政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不置可否，但亭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计划的雏形，在经历了最严厉的拷问后，并未崩塌，反而在现实的砥砺下，变得更加清晰和……坚韧。前路依然凶险，但至少，他们己经开始正视深渊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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