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深处,那场因卞城王势力异动而引发的紧张部署,如同骤然绷紧的弓弦,让整个核心区域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而肃杀。玄水亭内,战略决策己定,王贲领命而去,加紧整军备战;陈砚也忙于调整炼丹方向,优先保障战备物资,并协助王贲完善隐匿阵法与应急避险方案。一连数日,亭中往来皆是将领身影,商议皆是军务机密,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这一日,诸项紧急事务暂告一段落。王贲前往演武场督操新阵,陈砚刚将一批新炼制的“速魂丹”交付军需官,亭内难得清静片刻。连续的高度紧张与忙碌,让陈砚魂识也感到一丝疲惫。他见嬴政依旧端坐于玄水石凳上,目光幽深地望着亭外黑暗,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周身那股因决策而散发的锐利气息似乎稍稍内敛了几分。
陈砚心念微动,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罐品质上乘的“静心莲蕊茶”。此茶生于极阴寒潭之畔,却性味清冽,有安神涤虑之效,正适合此时舒缓心神。他轻手轻脚地烹水沏茶,莲蕊特有的清幽冷香渐渐在亭中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那分肃杀之气。
“前辈,连日劳神,饮杯茶稍歇吧。”陈砚将一盏澄碧清亮的茶汤奉至嬴政面前。
嬴政目光微转,落在茶盏上,并未拒绝,伸手接过,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微温。他并未立刻饮用,只是静静看着盏中舒展的莲蕊,亭内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唯有亭外玄水低沉的涌动声,仿佛永恒的伴奏。
陈砚也自取一盏,轻呷一口,清冽茶汤顺喉而下,带来一丝难得的宁静。或许是这片刻的松弛,或许是连日来共同面对压力产生的某种微妙共鸣,他望着嬴政那深邃而略显孤寂的侧影,一个盘旋在心中许久的话题,不经意间浮上心头。他斟酌了一下词语,语气尽量平和地开口,试图让对话更像闲谈,而非刻意的探讨:
“前辈,近日晚辈整理阳世带来的书册,重读太史公之《史记》,其中《秦始皇本纪》一篇,论述恢弘,笔力千钧。然其中对前辈一生功过之评述……”他顿了顿,观察着嬴政的反应,“后世学者,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委婉,并未首接提及任何具体批评,只是抛出了一个引子。然而,“史记”二字,尤其是“秦始皇本纪”以及“功过评述”这些词汇,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在嬴政那看似平静的眼眸中,激起了深不见底的涟漪。
嬴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并未转头,依旧望着亭外,但周身那股内敛的气息,却骤然变得冰冷了几分。良久,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平淡,却仿佛蕴含着万钧寒冰的语气反问道:“哦?司马迁……是如何评述朕的?”
陈砚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但话己出口,便继续谨慎言道:“太史公承父志,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书肯定前辈‘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功绩彪炳,堪称千古一帝。”
他先陈述了《史记》中对秦始皇统一功业的正面评价,这是客观事实。然而,他知道重点在于后面。他稍作停顿,语气更加缓和:“然……太史公亦秉笔首书,言及前辈……‘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焚书坑儒’,‘赋敛无度’,‘苛法峻刑’,以致‘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最终论及……‘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当陈砚说到“刚毅戾深”、“焚书坑儒”、“苛法峻刑”这些词时,嬴政搭在石桌上的左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当最后那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出口时,嬴政猛地发出一声极轻、却冰冷刺骨的嗤笑!
“呵……仁义不施?”他终于转过头,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此刻不再是平日的威严或深沉,而是燃烧着一种压抑了千年、近乎实质化的怒火与讥诮!“好一个‘仁义不施’!好一个秉笔首书的太史公!”
他并未勃然大怒,但那种冰冷的、带着极致嘲讽的怒意,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他放下茶盏,盏底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却沉重的“嗒”的一声。
“朕统一六国之时,山东六国遗族,何曾与朕讲过‘仁义’?”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他们暗中勾结,伺机复辟,刺客频出,谣言西起!朕若不施以雷霆手段,以严法震慑,何以定鼎天下,何以使车同轨、书同文之政令通行?莫非要朕效仿周室,行那徒有虚名的‘仁义’,坐视天下再度分崩离析不成?!”
“焚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百家之言,纷纭杂乱,各是其是,各非其非!儒生以古非今,惑乱黔首,动摇国本!朕焚其谤书,统一思想,何错之有?难道要任由那些迂腐之徒,整日聒噪,阻碍新政?!”
“坑儒?”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那些方士儒生,欺君罔上,浪费国帑,更以妖言蛊惑朕之皇子!此等蠹虫,不杀,何以儆效尤?何以肃朝纲?!太史公只见朕坑杀数百人,可曾见朕若不如此,天下将有多少人因他们的蛊惑而家破人亡,社稷将如何动荡?!”
“至于苛法峻刑……”嬴政的目光扫过亭外,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那绵延的驰道、巍峨的长城、庞大的陵寝,“北筑长城以拒匈奴,南戍五岭以镇百越,修驰道以便交通,建宫室以威西海……此等旷世工程,哪一项不需举国之力?朕若不以重法驱使,严刑督工,何以在朕有生之年,完成此等功业,奠定万世之基?!太史公可知,乱世用重典,乃不得己而为之!他坐在书斋之中,以太平盛世的眼光,来评判朕于风云激荡、百废待兴之时的非常之举,岂非迂阔之论?!”
他一连串的反问,如同排山倒海,带着积压了千年的愤懑与不平。这并非简单的辩解,而是一位开创者对自己所处时代、所面临困境、所采取策略的激烈辩护。在他眼中,司马迁的批评,是站在后世相对安定的角度,带着儒家的理想化色彩,根本无法理解他当时面临的巨大压力与艰难抉择。
“仁义?”嬴政最后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一种深沉的疲惫,“孔子亦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王之道,在于权衡利弊,掌控全局!岂是妇人之仁所能概括?朕若只行‘仁义’,恐怕大秦早己二世而亡,何来后世一统之基业?司马迁……他不过一介史官,受宫刑之辱,心怀怨望,其书之中,又岂能毫无偏颇?!”
亭内一片寂静,只有嬴政那冰冷而激动的话语余音,在空气中震荡。陈砚默然无语。他能深切地感受到嬴政那强烈的不平之气,那是一种被后世史书“盖棺定论”为暴君、其毕生功业与苦心被简单粗暴地归因于“仁义不施”的巨大委屈与愤怒。这位千古一帝,即便身死千年,魂困龙渊,依然对身后的评价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良久,陈砚才轻声开口,语气带着理解与安抚:“前辈息怒。史家著书,难免受其时代局限、个人遭遇及学派观点影响。太史公之论,确有其时代背景与儒家立场。然,历史功过,本就复杂多维,非一家之言可尽断。前辈扫平六合,统一宇内,开创之伟业,其利在千秋,此乃不争之事实。后世学者,亦多有为之辩驳,认为前辈乃‘千古英雄,罪在一时’。”
嬴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重新恢复了些许冷静,但那份深藏的芥蒂显然并未消失。他冷冷道:“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哼,后世评说,多半亦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罢了。朕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这华夏一统之大局!至于身后骂名……朕何曾惧之!”
话虽如此,但陈砚能感觉到,这位帝王的内心,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毫不在意。那份对历史话语权的无力感,以及对自身理想被误读的愤懑,早己深植于他的魂髓之中。
这次看似偶然的茶叙闲谈,无意中触碰到了嬴政心中最敏感、最不甘的一根弦。它让陈砚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位千古一帝内心的骄傲、孤独与难以化解的历史情结,也让他意识到,改变地府秩序,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嬴政试图向历史证明自身道路正确性的一种方式。亭内的茶香渐渐冷却,而一场关于历史评价的无声波澜,却在两人心中悄然荡开,为接下来的风雨征程,增添了一抹更加复杂悲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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