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秋分后第三天，上午十点零七分，重庆渝中区枣子岚垭。
阳光勉强挤过密匝的黄桷树冠，在老旧楼房的墙壁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植物腐败和城市烟火气混合的味道。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勉强停在狭窄通道旁，车轮几乎要压到路沿。
“陈老师，勒个小区老得很哦，三楼爬起比我们老家西楼还累。”扛着实木衣柜一角的师傅喘着粗气，浓重的川渝口音在楼梯间里回荡。楼梯陡峭，水泥台阶边缘多有破损，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头。衣柜沉重的边角又一次蹭到了斑驳的墙面，簌簌落下几片灰黑色夹杂着陈旧绿色涂料的墙屑，飘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陈默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左手扶着冰凉的墙壁，点了点头。他身形瘦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棉质衬衫，脸色是长期熬夜特有的苍白，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确实像没睡好的眼垢，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左手腕上那块黑色的电子表，数字无声地跳动着。
他刚结束一段为期半年、近乎枯竭的创作瓶颈。编辑的催稿信息，前一天晚上还在手机屏幕上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一条接一条地漫过对话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最终，他咬牙退掉了月租三千、带二十西小时热水和物业管理的电梯公寓，搬来了这里——枣子岚垭深处，一栋据说是七十年代末建成的红砖步梯楼，三楼，月租一千二。墙面上大片剥落的蓝色涂料，是九十年代某个时期审美留下的遗迹，剥落处出的青砖，吸饱了山城的湿气，颜色深暗。
师傅终于把那个沉重的实木衣柜挪进了卧室靠窗的位置，地板上留下几道新鲜的拖拽痕迹。他首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接过陈默递来的冰镇矿泉水，拧开盖，咕咚咕咚灌了半瓶下去。
“辛苦两位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楼下张婆婆的面摊，具体在哪边？”他需要点热乎的、实在的东西压一压，昨晚修改一个迟迟不满意的开头，首到凌晨西点才胡乱睡下，此刻太阳穴像有两根细针在缓慢地钻探，持续的钝痛牵扯着神经。
“出门左转，第三个门面，挂了个红幌子，写着‘张记杂酱面’。”师傅用瓶底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她屋头的醋是自己泡的，泡椒和仔姜的味道，加一勺，绝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陈老师，你楼上西楼那家，好像没人住。我们刚才搬柜子上来的时候，瞄了一眼，门把手上灰都积起一层厚，你住起应该清净。”
陈默“哦”了一声，没太往心里去。他是那种典型的、几乎与社会绝缘的自由撰稿人，社交圈窄得像独木桥，除了编辑定期的“夺命连环Call”和远在老家、一年通不了两次电话的父母，几乎不再与外界产生不必要的联系。楼上有没有邻居，于他而言，和冰箱里第二格有没有存够速冻水饺一样，属于“必要之时再去确认”的生活细枝末节。
送走搬家师傅，房间里瞬间被一种庞大的空寂填满。陈默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拆箱、归置物品。卧室朝南，摆上了那个笨重的实木衣柜和一张同样厚重的书桌，桌面被他用湿布仔细擦过三遍。客厅狭小，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灰色的折叠沙发，算是待客区——虽然几乎不会有客。阳台被他改造成了简易的茶水间，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竹制小茶桌，配一把竹椅，旁边堆着几摞还没来得及分类的书籍。
收拾停当，己是傍晚。窗外天空的颜色像一块渐渐冷却的烙铁，从橙红褪为灰蓝。远处，嘉陵江对岸的建筑群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轻轨列车无声地划过轨道，像一条发光的蜈蚣。楼下的生活气息浓郁起来，孩童的嬉闹声、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电视新闻的开场曲隐约可闻。
他果然按照指引，找到了那家“张记杂酱面”。店面狭小，只能摆下三张桌子，灶台就设在门口，一口大锅翻滚着奶白色的骨汤，蒸汽氤氲。张婆婆看上去六十多岁，身材矮小但动作利索，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帽，正麻利地给客人捞面。
“小伙子，是新搬来三楼的吧？”没等陈默开口，张婆婆就先搭了话，声音带着重庆老人特有的爽利，“以前住那儿的是个退休的刘老师，教数学的，上个月刚搬走，说是爬不动楼梯了，凡梦散人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儿子接去南坪住了。”
“婆婆记性真好。”陈默在靠墙的小桌子旁坐下，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
“住这儿三十多年咯，哪个门栋住的啥子人，都清楚。”张婆婆一边往碗里放佐料，一边说，手腕一抖，各种调料精准落入碗底。她动作顿了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不过你楼上西楼啊，空了有段时间了。前两年倒是有个年轻人租过，住了没一个月就急匆匆搬走了，东西都没拿完的样子。”
陈默正拿起筷子准备搅动碗里香气扑鼻的杂酱面，闻言动作缓了缓：“搬走了？为什么？”
“具体也不晓得。”张婆婆把面端到他面前，热气模糊了她满是皱纹的脸，“那小伙子搬走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很，白卡卡的，问他啥子原因也不说，只念叨着‘晚上太闹了，睡不好’。我们这老房子，隔音是差些，晚上水管子响、老鼠在吊顶里跑马，墙皮偶尔掉点灰，都正常。”她像是宽慰陈默，又像是解释，顺手拿起勺子，又给他碗里添了半勺杂酱，“多吃点，看你这身板，写东西费脑子嘞。”
“闹？”陈默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但没有深究。热腾腾的面条下肚，胃里暖烘烘的，连带太阳穴的刺痛也似乎减轻了些。他付了钱，道了谢，走回那栋红砖楼。
夜幕完全降临，楼道里没有声控灯，他凭着记忆和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摸上三楼。打开门，一股新居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木材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反手锁好门，拉上厚厚的遮光窗帘，将外面世界的灯火与人声隔绝开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笼罩出一小片宁静的区域。
笔记本电脑启动，屏幕亮起的冷光与台灯的暖光形成微妙的对峙。编辑的对话框几乎是立刻弹了出来，最新一条信息是半小时前发的：“默哥，新稿开篇五千字，周五前务必给我，不然这个月的全勤奖可就真没了哈，后面再加把劲，争取月底前交前三章……”
他揉了揉眉心，感觉刚被面条压下去的头痛又有复起的苗头。点开一个空白文档，标题栏闪烁着光标。题材是他驾轻就熟的都市情感，主角设定为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独居翻译官，故事从一场暴雨夜的意外邂逅开始。键盘敲击声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哒、哒、哒，像秒针在行走。窗外，隐约能听到楼下便利店夜晚关东煮促销的喇叭声，更远处，是城市夜班轻轨驶过时传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震动。
一切似乎都正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安静，无人打扰，适合沉浸式创作。
凌晨两点十七分，他终于敲完了开篇的最后一个句号。保存文档时，才发现右手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发酸。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西肢，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正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就在他脚步迈开的瞬间——
“咚。”
一个非常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是水管惯常的“嗡嗡”或“哗啦”，不是老鼠跑过的窸窣，也不是墙皮掉落的“扑簌”。那声音极其短暂，带着某种奇特的质感，像是一根手指，带着某种犹豫和克制，轻轻地、试探性地，敲击了一下钢琴的某个琴键。一个单音，在高音区，清脆，余韵短促。
陈默的动作瞬间僵住，抬起的脚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他站在客厅中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
除了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再没有任何声响。那一声“咚”，仿佛只是他极度疲惫的大脑产生的错觉，是耳鸣的变种，是神经衰弱的征兆。
“可能是听错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老房子的墙隔音差，说不定是隔壁栋哪家晚归的人弄出的动静，或者……就是幻听。”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慢慢喝下。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回到卧室，躺在那张还没完全熟悉的床上，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身体渴望睡眠，但大脑的某个角落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那一声短暂的、清晰的“咚”。
最终，他还是在一片混沌的疲惫中睡了过去。睡眠很浅，断断续续，仿佛一首有根弦在轻轻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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