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苏晓棠连拖带抱地挪过自家那低矮的门槛时,她几乎是虚脱般地向前栽去。
膝盖一软,两人险些一同摔倒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她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凭着那股不肯放弃的意念,硬是稳住了身形,将怀里那个冰冷的小身体,紧紧地、珍重地护住。
“砰”的一声,她用后背撞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将肆虐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虽然屋内的空气依旧寒冷,带着泥土和陈旧木料的气息,但那种无处不在、要将人撕裂的狂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滞的、却令人安心的静谧。
唯一的声响,是张奶奶自己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的喘息声,以及门外风雪不甘的、变得沉闷的呜咽。
她顾不得平复自己几乎要炸开的胸膛,也顾不得拍打身上厚厚的积雪。昏暗的光线下,她踉跄着,将苏晓棠抱向屋内唯一的热源——那张占据了屋子大半空间的土炕。
炕面上铺着一条洗得发白、却厚实平整的旧褥子。她小心翼翼地将裹在自家厚棉袄里的孩子放在炕上,仿佛放置一件易碎的琉璃。
寒冷,依旧从苏晓棠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触手冰凉。
张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她立刻转身,扑向那个掉光了漆的旧木柜,用颤抖的手打开柜门,从里面抱出了她所有的铺盖——一床虽然破旧却异常厚重的老棉被,还有一条颜色暗淡但织得密实的羊毛毯子。
她将这些家当里最保暖的东西,一股脑地、严严实实地盖在苏晓棠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留下一张青白色的小脸露在外面。
“不能睡,孩子,不能睡……”她一边忙碌,一边不停地低声念叨,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祈求。
安置好孩子,她几乎是扑到那个用土坯垒砌的灶台前。
灶膛里,只有些许灰烬,残留着一点点白日里烧火时未尽的余温,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顾不得膝盖的疼痛,颤抖着手从旁边的柴火堆里抓起几把干燥的、最易引火的松针和细柴,一股脑地塞进灶膛。然后,她摸索出贴身藏着的、用油布包裹的火折子,拔开,凑到嘴边,用力一吹。
一丝微弱的火苗亮起,在昏暗的光线下跳跃着,映照着她布满皱纹和焦急的脸。她的手抖得厉害,小心地将那点火苗凑近松针。
“噗——”
松针被点燃了,发出一阵细微的爆裂声,橘红色的火苗开始贪婪地舔舐着细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逐渐旺盛起来,驱散了灶台周围的黑暗,将张奶奶佝偻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像一个正在举行某种古老仪式的守护者。
她不断地、小心地添加着稍大一些的柴火,让火焰稳定地燃烧。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开始给这间冰冷的小屋带来一丝实实在在的、跳跃的暖意。这火光,是这间屋子里,除了生命之外,最珍贵的东西。
接着,她迅速舀来一瓢水,倒进锅里,架在灶上。水是冰凉的,但她等不及烧热。她用碗重新舀出一些,用手指试了试温度,觉得刺骨,又兑了点稍微温乎点的水。然后,她找出家里最柔软的一块旧布,虽然是粗麻,但己经被浆洗得失去了最初的硬度。
她回到炕边,坐在炕沿上,将温水放在一旁。她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捧起苏晓棠一只冻得青紫、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的小脚。那脚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她用柔软的旧布蘸了温水,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温水触碰到冻僵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刺痛和麻痒的感觉。苏晓棠在无意识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疼就对了……疼就知道还活着……疼就好……”张奶奶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汇聚的泪水在她深刻的皱纹里蜿蜒。
但她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她擦拭完一只脚,立刻用被子盖好,又捧起另一只,重复着同样轻柔而专注的动作。然后是那双同样冻伤严重、指节红肿的小手。
做完了这一切,她替苏晓棠掖好被角,再次起身,走到了那个放在屋角、她平日里看了又看、算了又算的米缸前。
那是一个不大的陶缸,上面盖着木盖。她伸出手,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庄严地,揭开了盖子。
缸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糙米。米粒有些发黄,夹杂着些许谷壳,但在跳动的灶火光线下,它们散发着一种朴素而珍贵的光泽。这层米,是她精打细算,预备着度过这个寒冬最后几天的口粮。
张奶奶没有任何犹豫。她拿起一个粗陶碗,深深地舀了下去,碗底与缸底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舀了满满一大碗,米粒在碗中堆起一个小尖。她停顿了一下,看着缸底所剩无几的米,又看了看炕上那个依旧毫无声息的小小身影,咬了咬牙,再次舀了几乎同样多的一碗,倒进了旁边一个干净的瓦盆里。
缸,几乎见了底。
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不舍。端着瓦盆,走到灶台前,就着锅里己经温热的水,仔细地、一遍遍地淘洗着米粒。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清澈的水变得浑浊,她小心地将淘米水倒掉,不舍得浪费,又用它淋了淋灶台边的角落。
然后将淘洗干净的米,全部倒进了己经刷干净的锅里,加了满满一锅水。灶膛里的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舌温柔地舔着漆黑的锅底。
她搬来一个矮小的木墩,坐在灶前,静静地守着。火光映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明暗不定。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锅里水开始升温时细微的滋啦声。一种混合着焦虑、希望和疲惫的复杂情绪,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弥漫。
时间一点点过去。
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白色的蒸汽从锅盖的边缘袅袅升起,带着一股谷物被熬煮时特有的、朴素而温暖的香气,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这香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勾人,它不同于王桂芬家里偶尔飘出的、带着油腥的饭菜香,这是一种更纯粹、更本质的、属于生命根基的香味。
这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探入了苏晓棠沉沦的意识和冰冷的躯体。
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冰原深处,一丝微弱的光亮,似乎被这香气牵引着,缓缓亮起。冰冷和麻木依旧占据着主导,但一种来自身体本能的、对温暖和食物的渴望,被这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唤醒了。胃里那空洞的拧绞感,似乎也因为这香气的诱惑,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她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挣扎着要摆脱某种粘稠的束缚。
然后,她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跳动的、橘红色的光影。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她看到了低矮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看到了土墙上摇曳的、巨大的影子。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坐在灶火前、佝偻着背、被温暖火光包裹着的苍老身影。
那个背影,不像王桂芬那样高大而充满压迫,它瘦小,甚至有些脆弱,但却散发着一种让她想要靠近的、令人安心的稳定与温暖。
张奶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回过头。
正好对上了苏晓棠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茫然与惊恐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
老人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和如释重负的神情,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锅边,掀开锅盖。更加浓郁的白色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滚烫的米香。她用一个大木勺,仔细地从锅底舀起最浓稠、最软烂的米粥,盛在一个粗陶瓦碗里。雪白的米粒几乎化开,在碗中微微翻滚着,散发着至极的热气和香气。
她端着碗,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孩子,醒了?来,快,趁热喝点粥,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苏晓棠从未听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慈爱。
她将苏晓棠虚弱无力的身子稍稍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虽然瘦削却异常温暖的怀里。这个陌生的、亲密的接触让苏晓棠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那怀抱传来的坚实感和温暖,又让她本能地放松了一点点。
张奶奶把碗递到她嘴边。
苏晓棠怔住了。
她看着那碗粥。纯白的,浓稠的,没有掺杂一丝野菜,也没有令人喉咙发痒的糠皮。只有米,纯粹的、雪白的米粒。即使在苏家,也只有苏小宝生病或者闹脾气时,王桂芬才会舍得熬上这样一小碗。这碗粥,在她过去的认知里,是奢侈品,是她不配触碰的东西。
见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不动,也不张嘴,张奶奶以为她是虚弱得没了力气,或是害怕。老人心里一酸,放下碗,拿起放在碗里的一把小木勺,舀起一勺粥,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地、仔细地吹了吹,首到感觉温度不那么烫了,才再次递到苏晓棠的唇边。
“乖,张嘴,不烫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那带着食物香气和老人吹出的、微弱气流的热气,拂过苏晓棠干裂的嘴唇。温热的粥碰到唇瓣,一种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触感和温度,让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
一勺温热的、软糯的、带着纯粹米香的粥,滑入了她的口中。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苏晓棠冰冻的世界里,轰然炸开。
温热的流体,带着谷物最原始的甘甜,在她冰冷的口腔中化开,顺着干涩刺痛的食道,缓缓滑入那个早己被饥饿折磨得痉挛、空洞的胃袋。
然后,像一滴滚烫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甘露,滴入了冰封的湖面。
一股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暖流,以胃部为中心,猛地向西肢百骸扩散开来。这暖流所过之处,那盘踞己久的、蚀骨的寒冷,仿佛冰雪遇到了骄阳,开始节节败退。指尖,脚底,那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部位,开始感受到一种复苏的、带着微痒的暖意。
这不仅仅是食物的温暖,这是生命的温度。
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张奶奶一勺一勺,耐心而细致地喂着,看着她青白色的小脸,随着每一口粥的下咽,似乎一点点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趴在炕沿下的黑狗,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它的尾巴,极其轻微地,左右摇晃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也少了一些警惕,多了一丝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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