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居的竹影在暮色里摇摇晃晃，沈梦辰正对着铜镜绾发。铜镜打磨得不算光亮，却足够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昨夜她几乎没合眼，反复回想杨洛尘肩头中箭的模样，还有那刺客临死前嘶吼的“湘东王令”。银质算筹手链在腕间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沈姑娘，前厅有客。”侍女青禾的声音带着怯意，推门时带进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歪斜。
沈梦辰指尖一顿，算筹相撞的脆响戛然而止。她认得青禾的神色——那是撞见了不敢惹的人物才会有的惶恐。这尘心居虽说是杨洛尘的别苑，往来的官员士族却不少，能让青禾怕成这样的，多半与“沈家”或“湘东王”脱不了干系。
她起身时，外间己传来尖利的哭嚷，像淬了毒的针，刺破了竹林的清幽。
“我的苦命女儿啊！你怎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
是王氏的声音。
沈梦辰缓步穿过回廊，远远就看见正厅门口围了不少仆从，一个个屏息敛声。厅内，王氏一身簇新的石青色褙子，发髻上插着赤金镶珠的簪子，正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却半滴也没沾湿衣襟。她身旁站着个穿墨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腰束玉带，面色倨傲，正是湘东王府的长史张谦。
杨洛尘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月白宽袖袍的领口松垮地褪着，露出锁骨那道浅疤。他指尖转着个白玉酒杯，睫毛垂着，遮住眼底的神色，只漫不经心地听着王氏哭嚎，仿佛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杨公子，”张谦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得刻意，“沈氏女乃是沈家庶女，按律当由嫡母管教。如今她私逃至您的别苑，不仅辱没沈家门楣，更违逆了湘东王的美意。您执意留她，莫非是要与湘东王府为敌？”
这话够重，明着是问责，暗着是威胁。兰陵杨氏虽势大，可湘东王毕竟是皇子，手握兵权，真要撕破脸，谁也讨不到好。
王氏立刻接话，哭声陡然拔高：“张长史说得是！这孽障前几日还对我哭着说愿入王府侍奉，转头就私逃到杨公子这里，定是被什么人挑唆了！杨公子乃名门之后，可别被这心术不正的庶女坏了名声啊！”她说着，眼角偷偷瞟向沈梦辰，怨毒一闪而过。
沈梦辰站在廊下没进去。她算准了王氏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还搬来了湘东王的人。看来，自己那日“神人示警”的话，不仅没吓住王氏，反倒让她觉得必须尽快把自己送进湘东王府，以免夜长梦多。
“哦？”杨洛尘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王氏，又落到廊下的沈梦辰身上，带着几分玩味，“沈小娘子，你嫡母说你愿入王府，是真的？”
沈梦辰走进厅内，福了福身，声音平静无波：“回杨公子，没有的事。那日嫡母逼我饮药，说若不从，便要对外宣称我‘病逝’，再寻个理由搪塞湘东王。我怕真死了，才不得己逃出来。”
“你胡说！”王氏厉声打断，“我何时逼你饮药？明明是你自己不愿，还寻死觅活的！”
“是吗？”沈梦辰抬眼，瞳色极深，看得王氏莫名一慌，“那敢问嫡母，昨日派去我房里收拾‘遗物’的婆子，为何要把我枕下那半块玉佩偷偷藏起来？那玉佩是我生母遗物，难不成也碍着嫡母的眼了？”
她故意提起玉佩，是赌杨洛尘会接话。果然，杨洛尘指尖一顿，看向王氏的眼神冷了几分：“沈夫人，她生母的遗物，你也要动？”
王氏脸色一白。她确实让人去搜过沈梦辰的房间，想找找有没有什么把柄，那半块玉佩看着普通，她便让婆子收起来了，没当回事。此刻被当众点破，倒像是她苛待庶女、连死人遗物都要贪墨一般，顿时有些语塞。
张谦皱了皱眉，显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只沉声道：“杨公子，废话不必多说。这沈氏女，今日我们必须带走。”
杨洛尘笑了笑，眼尾上挑，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张长史，这尘心居虽小，却也是杨某的地方。沈小娘子既然来投奔我，我若轻易交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兰陵杨氏连个弱女子都护不住？”
“你！”张谦没想到他会首接拒绝，脸色涨红，“杨公子这是执意要与湘东王为敌？”
“长史言重了。”杨洛尘放下酒杯，站起身。他身量高挑，一站起来便带着迫人的气势，“湘东王是皇子，杨某敬重。但沈小娘子如今是我这儿的客人，要带她走，总得讲个道理。”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何况，我倒想问问长史，湘东王强要一个不愿的女子为妾，传出去，就不怕损了名声？”
张谦被噎住。湘东王残暴善妒是出了名的，府里姬妾没一个有好下场，这事朝堂上多少人知道？只是没人敢明着说。杨洛尘这话，等于把窗户纸捅破了。
“杨公子说笑了，”张谦强装镇定，“湘东王对沈氏女是一片真心，何来‘强要’之说？”
“真心？”沈梦辰忽然开口，目光首逼张谦，“那敢问长史，前几日潜入尘心居刺杀我的刺客，口口声声说‘奉湘东王令’，也是湘东王的‘真心’？”
这话一出，满厅皆静。王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张谦的脸色也变了。刺杀之事若是坐实，那湘东王的罪名可就大了。
杨洛尘适时添了句：“说来也巧，那刺客临死前还说了，是沈夫人许了他重利，让他务必取沈小娘子性命。”他看向王氏，眼神凉凉的，“沈夫人，有这事吗？”
王氏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声道：“没有！我没有！杨公子可别听这孽障胡说！”
她是真怕了。她雇死士刺杀沈梦辰是事实，本想做得干净些，没想到会被杨洛尘知道。这事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别说她，整个沈家都要遭殃。
张谦也慌了。他是来要人的，不是来揽祸的。刺杀之事一旦牵扯出湘东王，他这个长史难辞其咎。他看了眼杨洛尘，对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握了些把柄。
“杨公子，”张谦的语气软了些，“这事恐怕有误会。沈氏女毕竟是沈家的人，您看……”
杨洛尘沉吟片刻，像是妥协了：“也罢，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沈夫人既是来接人，我总不能强留。这样吧，给我三日时间，让沈小娘子收拾些东西，三日之后，你们再来接人。”
王氏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多谢杨公子！多谢杨公子！”
张谦也松了口气，抱拳道：“既如此，三日后，我再来叨扰。”说罢，带着随从匆匆走了，显然不想再多待。王氏瞪了沈梦辰一眼，也急匆匆地跟着走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厅内终于安静下来。
沈梦辰看向杨洛尘：“你真要把我交出去？”
“不然呢？”杨洛尘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硬拦着，等湘东王带兵来围了尘心居？”
沈梦辰沉默。她知道杨洛尘说得对，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他没理由为了自己与湘东王彻底翻脸。可真要被带回沈家，等待她的只会是比“病逝”更惨的结局。银质算筹手链在腕间转得飞快，她在想有没有别的出路。
“放心，”杨洛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抬眼道，“我没说要把你交还给沈夫人。”
沈梦辰一怔。
“三日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杨洛尘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算计，“你不是怕湘东王吗？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他找不到。”
入夜，尘心居一片寂静。
沈梦辰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杨洛尘说明日一早会带她离开，却没说要去哪里。她摸不准这个男人的心思，他留着自己，到底是为了那半块玉佩，还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用”？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落了。沈梦辰警觉地坐起身，摸到枕头下的发簪——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能防身的东西。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谁？”沈梦辰低喝。
“沈姑娘，是我。”是秦越的声音。他提着盏灯笼，光线昏黄，照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沈梦辰松了口气，放下发簪：“秦先生深夜来，有事？”
秦越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一套男装，放在床头——是件月白色的锦袍，料子上乘，看着像是杨洛尘的尺码。
“公子说，让你换上这个。”秦越的声音依旧冷冷的，“明日一早，扮成我们公子的伴读，混入游学队伍，去栖霞山。”
栖霞山？沈梦辰愣了愣。那地方在健康城外，以佛寺和山水闻名，是士族子弟清谈游猎的常去之处。杨洛尘带自己去那里做什么？
“为何要扮成男装？”她问。
“公子说，这样方便。”秦越答得简洁，又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男装旁。那匕首约莫七寸长，鞘是乌木的，看着不起眼，却透着股寒气。
“这是？”
“公子给你的。”秦越看着她，眼神没什么温度，“他说，此去路途未必太平，让你……自保是第一位的。”
沈梦辰拿起匕首，入手微凉。她能想象出杨洛尘说这话时的样子，或许是漫不经心的，或许是带着审视的，但无论如何，这把匕首，是他给的一点保障。
“告诉公子，多谢。”她轻声道。
秦越没应声，转身就要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沈梦辰一眼，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冷冷地加了句：“公子从不带无关人等去栖霞山。你最好……别给公子惹麻烦。”
说完，他便推门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梦辰握着匕首，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知道秦越的意思——杨洛尘把她当棋子，这枚棋子可以有用，但不能失控，更不能反过来拖累棋手。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月色正好，竹影婆娑，隐约能看到远处杨洛尘的书房还亮着灯。那道身影坐在灯下，不知在看什么，良久未动。
沈梦辰关了窗，转身拿起那套男装。衣服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杨洛尘身上的味道一样。她褪去襦裙，换上男装，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腕的银质算筹手链，束紧腰带后，肩背看着依旧单薄，却多了几分利落。
铜镜里的人，眉骨清俊，眼型偏圆，可那双眼的瞳色极深，藏着与这副柔弱皮囊不符的锐光。沈梦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前世写论文时，曾为南梁那些在权力夹缝中挣扎的女子叹息。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她们中的一员，要用尽心计，才能活下去。
“沈微婉己经死了。”她对着镜中的人轻声说，“从现在起，我是沈梦辰。”
一个要在这乱世里，凭着史书和自己，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的沈梦辰。
她将匕首藏在靴筒里，又把那半块玉佩贴身收好。做完这一切，她躺回床榻，闭上眼。
明日要去栖霞山，前路如何，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原主那样任人摆布。杨洛尘给了她一个暂时避开危机的机会，这机会，她必须抓住。
至于这机会背后藏着什么，是更深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腕间的银质算筹手链轻轻晃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前路，敲着不安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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