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雷霆之势，比陈慕飞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就在吕哲报信的第二天，一队如狼似虎的衙役兵丁便突袭了城西码头，目标首指“义字旗”麾下的小头目杨疤子。事发突然，“义字旗”猝不及防，杨疤子当场被擒。混乱中，几名试图反抗的袍哥被打伤，码头上一片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道台衙门发布告示，历数胥吏刁贵罪状，判其革去功名，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并以“整饬地方，肃清匪类”为由，宣布即日起对重庆城内外各码头、街市的帮会势力进行“整肃”，要求各堂口安分守己，不得滋事。
一时间，整个重庆城风声鹤唳。往日里在码头上吆五喝六的袍哥爷们，纷纷收敛行迹，各大堂口也暂时偃旗息鼓，静观其变。城西码头更是陷入半瘫痪状态，货物堆积，船家不敢靠岸，力夫无活可干。
陈家的生意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几条原定停靠城西码头的货船不得不临时改泊沙湾，导致沙湾码头压力骤增，调度出现困难。更麻烦的是，一些与“义字旗”有牵连的商号人人自危，商业活动近乎停滞，连带着陈家的部分货款回收也出现了延迟。
“父亲，眼下局势，对我陈家颇为不利。”书房内，陈慕飞向陈怀瑾分析着现状，“城西码头瘫痪，货物周转不灵，部分商路受阻。长此以往，损失不小。”
陈怀瑾面色沉静，手指轻叩桌面：“李道台此举，意在立威，亦是自保。只是这手段，过于刚猛，难免伤及池鱼。”他看了一眼儿子，“你近日动作频频，护商队，还有那暗中进行的小作坊，都颇见成效。对此番变故，可有应对之策？”
陈慕飞知道，这是父亲在考较他应对危机的能力。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官府整肃，势不可逆，硬抗绝非良策。但危机之中，亦有转机。”
“哦？转机何在？”
“其一，‘义字旗’遭此打击，群龙无首，内部必生乱象。其他堂口亦会兔死狐悲，或相互倾轧，或寻求自保。这正是我们整合码头势力，扩大影响力的机会。”陈慕飞目光锐利，“我们可以暗中接触‘义字旗’中那些不满现状或心怀恐惧的中下层头目，许以利益，将其逐步吸纳、分化，甚至……让护商队的触角，悄无声息地延伸过去。”
陈怀瑾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官府整肃帮会，表面看影响了码头秩序，但从长远看，若真能建立起更规范、更可控的秩序，对我等正当商人而言，未必是坏事。关键在于，我们能否与官府在此事上达成某种默契，甚至……提供助力。”陈慕飞压低了声音，“周师爷负责此事，我们或可通过他，向李道台传递一个信息——陈家愿意协助维持码头稳定，并支持官府的‘整肃’行动，当然，前提是官府的秩序，能保障我陈家的正常经营。”
这是要火中取栗，趁乱攫取更大的控制权，并与官府进行利益交换！
陈怀瑾凝视着儿子，久久不语。他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不仅善于经营，更深谙权谋之道，胆子之大，眼光之毒，远超他的预期。
“与虎谋皮，风险不小。”陈怀瑾缓缓道，“周文沛此人，心思深沉，李道台更是老谋深算。你如何确保，他们不会反过来利用我们，甚至卸磨杀驴？”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被动。”陈慕飞成竹在胸，“我们的根基，在于实实在在的码头控制力和护商队的武力，以及……我们能给官府带来的利益——稳定的税收、顺畅的物资流通，乃至在需要时，提供一些‘民间’的支持。这是我们的筹码。只要筹码足够，就不是与虎谋皮，而是互利共赢。”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们还有火柴厂。此物若能成功，不仅是利源，更是‘实业’之名。与洋人争利，符合朝廷眼下‘求富’‘自强’的呼声，届时，我们在官府眼中的分量，自然不同。”
陈怀瑾深吸一口气，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慰，更有一种仿佛看到雏鹰展翅，即将超越老鸟的感慨。
“你……真的长大了。”他最终吐出这句话，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决断，“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码头和护商队的事，你可全权处置。与周师爷那边……分寸你自己把握。至于那火柴厂，需要多少银钱，拟个章程给我。”
这等于将陈家未来发展的战略方向，部分交到了陈慕飞手中！
“是！父亲！”陈慕飞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躬身应道。
有了父亲的明确支持，陈慕飞立刻行动起来。
他让赵奎派出精干人员，以“维持秩序，防止骚乱”为名，开始在城西码头边缘区域活动，并不动声色地接触那些惶惶不安的“义字旗”底层人员，散布“陈家码头待遇优厚，秩序井然”的消息，悄然挖着墙角。
另一方面，他备了一份厚礼，亲自去拜访周文沛。
这次见面，地点在周文沛办公的刑房签押房，气氛比上次在码头要正式得多。
“慕飞世弟今日怎有暇来此？”周文沛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连日来的行动，显然也耗费了他大量心力。
“听闻世兄近日为地方安宁，夙夜操劳，特来探望。”陈慕飞让人将礼物放下，是一些上等的滋补药材和文房西宝，“另有一事，想向世兄请教。”
“世弟请讲。”
“城西码头因官府整肃，如今几近瘫痪，货物积压，商旅不行，长此以往，恐生民怨，亦有损市面繁荣。”陈慕飞忧心忡忡道，“我陈家沙湾码头虽竭力分担，亦感力不从心。不知官府对此，可有善后之策？若有用得着我陈家之处，但请吩咐，慕飞必当尽力。”
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表达了担忧，又表明了支持官府的态度，更隐晦地提出了陈家可以“帮忙”的意思。
周文沛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陈慕飞一眼，这个年轻人，不仅敢打敢拼，更懂得审时度势，借力打力。
“世弟有心了。”周文沛沉吟道，“整肃地方，乃官府职责所在，难免阵痛。然市面稳定，亦至关重要。李大人己有考量，不日将遴选可靠商户，协助整顿码头秩序，恢复货运。世弟陈家，信誉卓著，又素有担当，届时，或需世弟多多费心。”
这几乎是明确的暗示了！官府在清理掉不听话的“义字旗”后，需要找一个有能力、且“懂事”的商号来接管或者说“代管”城西码头的部分秩序。陈家，显然进入了候选名单！
“若能为此方安宁略尽绵薄，乃陈家荣幸！”陈慕飞立刻表态。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话己无需明言。一场危机，在陈慕飞的运筹下，正悄然转化为陈家势力扩张的绝佳契机。
离开道台衙门，陈慕飞看着阴沉依旧的天空，心中却亮堂了许多。
他知道，与周文沛的合作，是与狼共舞，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但眼下，这却是最快、最有效稳定局面，并壮大自身实力的途径。
“乱世之中，实力为王。”他低声自语，脚步坚定地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的根基，也有他通往未来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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