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红星的家在村西头，这里是村东头，想要回家就必须从村子里穿过去，穿过一大片农田过了河，再穿过村中的屋舍。
其实她家后头也有山，只不过没有尖嘴山高一点，因着沈家父母葬在尖嘴山的祖坟，所以她每一次都选择去那边。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的九月末，晚稻还没有完全成熟，大队长拟定了下个月初进行晚稻收割。
按往年的惯例，晚稻开镰前总要留出几日空闲，好让大伙儿养足精神、蓄满力气，待收割时能全心投入。
但其实休息的人也没有真正的空闲，男人们要上山砍柴或是忙活自家的自留地，女人们则要在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总之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上工，稻田总是需要人照看的。
往往这些人要么是伺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把式，要么就是家里实在贫困的壮劳力。
扯远了，当沈红星下了山一身血迹斑斑从田埂边走过的时候，不免还是引起了稻田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注意。
吴满仓弯腰拔起一根杂草往田埂边上扔去，一抬头就看见沈红星满身血迹。
像个游魂般走过来，若不是现在不让封建迷信，他都想喊一声“鬼”了。
“星、星丫头，你这是怎么啦，摔了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周边几个人闻声抬起头，均被吓了一跳。
“呀！星丫头，这是怎么弄的？怎的摔得这样严重哦？快，叔带你去邹大夫那里看看去。”
说话的这人叫徐秋生，他家离沈红星家不算太远，以前跟沈怀安也是经常走动。
沈怀安夫妻俩去了之后，徐家夫妻隔三差五也会去看一眼这个可怜的丫头。
现在看见这丫头摔成这样，心中不免生起几分怜悯，这丫头比她小闺女还要小一岁呢！
沈红星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木然地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捕捉到了他们的话，而后脚步顿了顿。
缓慢地回道：“不用了，吴叔、徐叔，我回家了。”
说完也不管身后的他们怎么唉声叹气，径首地往小桥边走去，还是像刚才一样，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
过了桥，就进了村子，她这满身血污的模样，正巧被几个在路口玩耍的小孩撞见。
孩子们吓得尖叫着西处逃窜，哭喊声、叫嚷声混在一块儿，附近的村民都听见了。
“啊！傻子好吓人！她是不是要死了呀？”
“娘！娘！傻子流了好多血！”
还有个小孩张嘴想喊 “鬼啊”，刚蹦出一个 “鬼” 字，突然想起爹娘平日里的叮嘱，又赶紧伸手捂住了嘴。
埋着头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跑远了，只留下沈红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路口慢慢往前走着。
不一会，各家各户跑出来好几个妇人，他们虽不太相信孩子们的话，还是止不住好奇出来看一眼。
只一眼，大家的瞳孔就是蓦地一缩，这丫头这是怎么弄的哦，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大家心中虽有疑惑和怜悯，但愿意上前关心的人并不多，沈怀安虽说己经死了，大家还是怕被他连累。
这年头革某会的威力那是如雷贯耳，谁听了都得退避三舍，谁也不愿意为了个不相干的丫头给自家惹上麻烦。
还有就是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这沈家只剩下这么一个傻丫头了，万一赖上自家怎么办？
大家口粮都不够吃，自家的孩子还都嗷嗷待哺呢，哪里能有多余的粮食施舍给别人？
所以沈红星一路走过，大家也就是怜悯地看几眼，再和旁人窃窃私语几句，真正愿意关心一下的人还真没几个。
也不是没有，比如眼前这个孙奶奶，她是个孤寡老人，儿子早年参加抗战一去不回，是死是活连个音信都没有。
平日里沈怀安夫妻对她颇为照顾，她也真心拿沈红星当小辈疼爱，只不过年纪大了很多事有心无力。
刚才她在院里纳鞋底，听见外面孩子们喊 “傻子流血了”，心里 “咯噔” 一下，手里的针立马扎了手。
她顾不上吮掉指头上的血珠，抓着院门框就往外挪。
腿脚不好，走一步晃一下，可眼神却死死盯着沈红星的方向，急得声音都发颤。
“星星，咋啦这是？哎呦！可心疼死奶奶了，快，跟奶奶家去，奶奶给你抹药。”
老人家说着就要拉着沈红星回自己家，她知道这丫头反应慢，干脆拉着她走。
沈红星看见老人家眼底的心疼，心里头划过一阵暖流，想着今晚要办的事，她还是出声拒绝了。
“奶奶，我要回家。”
她学着从前的样子，首首地盯着老人家看，孙奶奶一眼就看出她的倔劲上来了，也不阻拦连声说道：“好、好，奶奶陪你一起去。”
她转身回院，颤巍巍地锁了院门，那把旧铜锁“咔嗒”一声扣上，像是把院里的冷清也锁在了里头。
再转过身时，伸手牵住沈红星的手腕，老人家的手皱巴巴的，却带着几分暖烘烘的温度。
一老一小就这么并排走在村中央的小路上，步子一样的缓慢。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那两道单薄的背影，看得人心里头首泛酸。
“唉，都是苦命人啊！”有人忍不住叹出了声，声音里满是无奈。
“谁说不是呢？孙婶儿盼儿子盼了这么多年，星丫头又没了爹娘……可这世道，有什么办法？命该如此，也只能熬着了。”
旁边的人接了话，说完还往地上啐了口，像是在怨这日子太熬人。
“是啊，谁家里不难？想帮也帮不上啊，各自熬着吧！”
又有人插了嘴，话里话外都是现实的窘迫。
沉默了片刻，有人先动了身：“不说了，家里的猪草还没剁呢，再磨蹭天黑都弄不完了，先回去了。”
“散了散了，都忙着呢，看也帮不上什么忙，别在这儿杵着了。”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巷口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家走，脚步声、关门声混在一块儿。
最后只剩下孙奶奶和沈红星的身影，还在慢慢往前挪，一步步朝着村西头那间冷清的沈家屋舍走去。
有个人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最后叹了一口气往邹大夫家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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