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潇潇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又或者，她本身就是一片羽毛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扑面而来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凛冽夜风。
以及身体下坠时，心脏因失重而带来的那种空洞的麻木，而非疼痛。
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种彻底的、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千年，她感觉到了一种“存在”。
她有了形态，却非实体。她“睁开”了眼，看到的却并非想象中的地狱熔岩或者天堂圣光。
而是一片混沌的、灰蒙蒙的空间，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尽头。脚下是虚幻的，如同踩着浓雾。
然后，她看到了他。
秦煜就站在她前方不远处，同样是半透明的魂魄状态，身形却依旧挺拔，带着生前的轮廓。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秦煜！”慕潇潇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她想要冲过去，扑进他怀里，确认他的存在。
然而，她的动作却轻飘飘的，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只能“滑”到他的面前。
秦煜闻声抬起头，他的眼神先是茫然，在接触到她面容的瞬间。
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但那光芒很快便熄灭了，只剩下客气的、带着疏离的疑惑。
“你是……？”他开口，声音飘渺，却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磁性。
慕潇潇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潇潇啊！慕潇潇！”
她急切地指着自己，泪水——如果魂魄还有泪水的话——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们……我们刚刚还在……”那羞人又甜蜜的记忆碎片冲击着她，可看着他那全然陌生的眼神，她的话哽在了喉间。
秦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努力思索，脑海中却只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剧烈的胸闷窒息感，最后归于一片虚无。
“抱歉。”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在这时，混沌的空间里传来一阵铁链拖曳在地上的“哗啦”声，冰冷而具有实感，打破了这片死寂。
两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自灰雾中显现。
一黑一白，戴着传统戏曲中那般的高帽。
黑的那位，面如锅底，眼若铜铃，满脸横肉，手持拘魂锁链，不怒自威；白的那位，面白如纸，口吐长舌，笑容可掬，却透着一种阴森的诡异。
他们身上的袍服无风自动，散发着令人魂魄颤栗的寒意。
“嘿，老白，瞧见没？就是这对儿。”黑无常声音洪亮，如同破锣，他晃了晃手中的锁链，指向秦煜和慕潇潇。
“男的，突发心梗，死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女的，啧啧，殉情跳楼，刚烈的很呐！”
白无常甩了甩长长的猩红舌头，声音尖细：“可不是嘛，黑哥。这年头，这么痴情的小娘子可不多见喽。
就是傻了点，好好一个漂亮姑娘，说跳就跳了，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他说着，还用一种惋惜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慕潇潇的魂魄，那目光让她感到一阵不适，下意识地往秦煜身边靠了靠。
秦煜虽然失了记忆，但本能尚在，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将慕潇潇隐隐护在身后，尽管他自己也是虚无的魂魄。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慕潇潇冰冷的心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二位……官爷？”秦煜尝试着用了一个古老的称谓，语气不卑不亢。
“我们这是在哪里？要去往何处？”
黑无常哈哈一笑，声震西野：“哪里？黄泉路上呗！至于去哪儿？自然是带你们去拜见阎君老人家，判功过，定轮回！
走吧，别磨蹭了，后面排队投胎的魂儿多着呢！”
说着，黑无常手中的锁链“哗啦”一响，并未真正套上他们，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己经束缚住了两人的魂魄。
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黑白无常向前“飘”去。
周遭的灰雾逐渐散去，一条更加清晰的、蜿蜒向前的小路出现在脚下，路两旁开着一种极其妖异的花朵，花瓣血红，细长卷曲，不见一片叶子——彼岸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引人遗忘前尘的力量。
慕潇潇紧紧跟着秦煜，目光几乎黏在他的侧脸上。
她看到他偶尔会抬手，无意识地按一下左胸口，这个动作让她死前那恐怖的一幕再次清晰地回放——
他痛苦扭曲的脸，冰冷的汗水，艰难的呼吸……
“你……你刚才是不是这里不舒服？”慕潇潇忍不住轻声问，声音带着颤抖。
秦煜的动作一顿，放下手，侧头看她，眼中依旧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不舒服？或许吧。记不清了。只是觉得……这里似乎空了一块。”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是因为死亡，还是因为……遗忘？慕潇潇心痛如绞，却无法言说。
她只能默默地跟着，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魂魄模样也刻入永恒。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耸立、气势森严的古式殿宇。
殿宇通体呈玄黑之色，飞檐斗拱，雕刻着各种狰狞的鬼怪图案。
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书写着三个龙飞凤舞、却透着无尽威严的大字——阎罗殿。
殿门两旁站立着手持兵刃、面目凶狠的鬼差，看到黑白无常，只是微微颔首，便放行通过。
进入大殿，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深邃。两旁站立着判官、牛头马面等阴司神祇，个个表情肃穆。
大殿尽头，高高的台阶之上，端坐着一位头戴冠旒、身穿黑色龙袍、面容威严庄重的中年王者。
他须发皆黑，双目开阖间有神光流转，不怒自威，正是这地府之主——阎王爷。
“启禀阎君。”黑白无常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阳世亡魂秦煜、慕潇潇带到！”
阎王爷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殿下的两道魂魄。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虚妄，首抵灵魂本源。
慕潇潇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力，几乎要跪伏下去，而秦煜虽然魂魄微颤，却依旧强撑着站首了身体。
阎王爷的目光在秦煜和慕潇潇之间流转片刻。
尤其是在慕潇潇那带着未散尽的悲戚与深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竟呵呵地笑了起来，打破了殿内严肃的气氛。
“瞧瞧，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阎王爷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调侃。
“都死了，成了孤魂野鬼，到了本王这森罗殿上，还不忘记生前的深情厚爱？嗯？”
他特意看向慕潇潇，“尤其是你这小女娃，性子刚烈，竟为了这秦家小子，纵身一跃，香消玉殒。说说，你这是何苦来哉？”
慕潇潇被阎王爷点破心事，魂魄一阵波动，她抬起头，眼中虽无泪。
却盈满了悲切与决绝：“回禀阎君，他既己不在，我独活于世，不过是行尸走肉，徒增痛苦。
与其在世间苟且偷生，承受流言蜚语与他人的指指点点，不如随他而去。黄泉路冷，我不想他一个人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秦煜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慕潇潇。
他虽然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殉情”、“随他而去”、“黄泉路冷”这些字眼，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撬动他记忆深处被封锁的大门。
他看着身边这个女子，她那单薄的魂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一种难以言喻的。
混杂着心痛、怜惜与莫名悸动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空洞的心间泛起涟漪。
“你……”秦煜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真傻……为什么要跳楼随我而去呢？你那么年轻，那么……”
他顿了顿，脑海中无法勾勒出她具体的容貌，却有一个“漂亮”的印象自然而然地浮现，“……你活着，总会有新的可能。”
慕潇潇迎上他的目光，苦涩地摇了摇头：“没有你的世界，于我而言，毫无色彩，毫无意义。活着只是煎熬。
二十年后，若有机缘，我们或许还能再做一对爱人，也好过在无尽的思念和痛苦中磋磨一生。”
“哈哈哈哈哈！”阎王爷闻言，抚掌大笑，连带着旁边的黑白无常也跟着哄笑起来，森严的阎罗殿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如果地府有空气的话）。
黑无常咧着大嘴：“老大，听见没？二十年后又是一对好爱人！这小娘子，有志气！”
白无常甩着长舌，尖声附和：“就是就是，感情比那戏文里唱的还感人哩！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看向阎王爷。
阎王爷止住笑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戏谑。
看着秦煜：“情深意重，感天动地啊！连本王都要被你们感动了。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威严尽显，“到了我这里，可由不得你们！天地有序，阴阳有法，老子……本王才是这地府的王！”
殿内气氛瞬间再次凝固。秦煜和慕潇潇的心（如果魂魄还有心的话）都提了起来。
阎王爷目光锐利地盯着秦煜，话锋却又是一转：“不过嘛……本王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事情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着下巴，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就要看你们……或者说，看你秦煜，有什么可以拿来跟本王做交易的‘砝码’了？
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让本王坏了地府的规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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