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那片模糊的绿色此刻成了遥不可及的希望。犬吠声和皮靴声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紧贴着冰冷的卵石，连呼吸都放轻了，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荒沟一侧的土坡。
林墨白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穿越前的侦察兵经验和这大半年战火的洗礼混杂在一起，迅速分析着眼前的情势。听声音，敌人距离不远，就在坡顶附近，而且带着狗，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己经被发现，或者即将被发现。在这相对开阔的沟底，一旦交火，地形对他们极为不利。
“排长，咋个办？”赵大力压低声音，额角青筋暴起，手里的汉阳造攥得紧紧的。
林墨白没有立刻回答，他快速扫视着周围环境。干涸的河床在这里相对宽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可以提供一些掩护，但无法完全遮蔽十几个人。右侧是陡峭的土崖，难以攀爬，左侧是他们来的方向，退回去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就是前方的沟口，但那一里地的距离，在敌人的火力下将是死亡地带。
坡顶上的说话声清晰了一些，是叽里呱啦的日语，夹杂着狼狗兴奋的低呜。看来是一支小鬼子的巡逻队。
“不能硬拼，”林墨白声音低沉而急促，“我们人困马乏，弹药不多，硬打就是送死。听我命令，所有人，尽量压低身子，借着这些大石头，慢慢往沟口方向挪！动作要轻，不要弄出响声！韩老哥，你跟着王秀才，他护着你。”
“要得。”韩老汉脸色发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石头，”林墨白看向队伍里枪法最好的兵，“看到坡顶上那块突出的石头没？找个位置，盯着！如果鬼子露头，或者放狗下来，听我命令开枪，打那个牵狗的！”
“明白。”李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像石头一样坚定，他抱着那支保养得最好的中正式步枪，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后面，架好了枪。
“其他人，跟着我，走！”林墨白一挥手，率先弯着腰，利用河床上起伏的卵石作为掩体，一步一步向沟口方向潜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滑了石头发出声响。
队伍像一串沉默的影子，在荒凉的河床上缓慢移动。卵石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沟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坡顶上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小鬼子在坡顶上停了下来，可能在观察。
突然，狼狗狂吠起来，比刚才更加急促和兴奋。
“八嘎！下面有动静！”坡顶上传来一声日语吆喝。
“暴露了！准备战斗！”林墨白低吼一声，猛地蹲下身，依托在一块石头后面，举枪瞄准坡顶。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砰！”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荒沟的寂静。是李石头开枪了！坡顶上，一个刚探出头，手里牵着狼狗缰绳的小鬼子身子一歪，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下去。那狼狗失去了控制，狂吠着就要往坡下冲。
“打！”林墨白扣动了扳机，他手里的驳壳枪射出一发子弹。与此同时，赵大力、孙大麻子等几个老兵也纷纷开火。稀疏的枪声在沟底回荡，子弹嗖嗖地飞向坡顶。
坡顶上顿时一阵大乱，传来小鬼子的惊呼和叫骂声。他们显然没料到下面的人敢率先开枪，而且枪法这么准。
“压制射击！不要节省子弹！交替掩护，往沟口撤！”林墨白一边开枪一边大喊。他知道，现在必须用火力暂时压制住敌人，争取那宝贵的撤退时间。
川军士兵们拼命地朝着坡顶倾泻着子弹。汉阳造、中正式、老套筒，各种杂乱的枪声汇在一起，虽然火力孱弱，但在突然性的加持下，倒也打得坡顶上的鬼子一时抬不起头。
“快走！快！”林墨白打空了驳壳枪的弹夹，一边换弹一边催促着队伍。
队伍趁着这个机会，加快速度向沟口蠕动。但卵石滩太难走了，深一脚浅一脚，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坡顶上，小鬼子的歪把子轻机枪响了！灼热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泼洒下来，打在河床的卵石上，溅起一片片石屑和烟尘。
“趴下！”林墨白大喊。
一个叫陈二娃的新兵动作稍慢了一点，机枪子弹扫过他的后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军装。
“二娃！”旁边的刘顺子眼睛红了，想去拉他。
“别管了！快走！”赵大力一把拽住刘顺子的胳膊，硬拖着他往前爬。战场上，停下来就是死。
机枪的火力压制得众人几乎无法抬头。子弹在头顶呼啸，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石头！干掉机枪手！”林墨白朝着李石头的方向吼道。
李石头所在的石头位置较好，能隐约看到坡顶机枪枪口冒出的火焰。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将准星牢牢套在那闪烁的火光后方。“砰！”又是一枪。
坡顶上的机枪声戛然而止，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机枪的咆哮！鬼子不止一挺机枪！
“龟儿子！没完没了！”孙大麻子骂了一句，他被压制在一块小石头后面，连头都抬不起来。
林墨白心里焦急万分，这样被压着打，用不了多久就得全军覆没。他观察着机枪火力的方向，发现一挺机枪设置在坡顶左侧一块大岩石后面，射界很好，几乎覆盖了他们大半个撤退路线。
“赵大力！王秀才！”林墨白喊道，“看到左边那块大石头后面的机枪没有？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扔手榴弹！能不能扔到？”
赵大力估摸了一下距离，咬着牙道：“有点远，试试！”
王秀才也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唯一一颗木柄手榴弹。
“一！二！三！扔！”
林墨白、赵大力、王秀才，三人几乎同时奋力将手榴弹朝着坡顶左侧扔去。三颗黑点划着弧线飞向坡顶。
“轰！轰！轰！”三声爆炸接连响起，硝烟和尘土弥漫了坡顶左侧。那挺嚣张的机枪声音顿时哑火了。
“好！”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声。
“趁现在！快撤！”林墨白知道手榴弹未必能炸掉机枪，但至少能干扰一下。
队伍再次挣扎着向前移动。距离沟口那片绿色的树林，只剩下不到半里地了。但这半里地，每一步都充满了死亡的危险。
坡顶上的鬼子显然被激怒了，步枪射击更加密集，剩下的那挺机枪也开始疯狂扫射。子弹追着撤退的队伍，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
韩老汉年纪大了，动作慢，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小腿飞过，带走了一块皮肉，他痛呼一声，踉跄倒地。
“韩老哥！”林墨白回头看到，心里一紧。
“排长，你们快走！莫管我！”韩老汉捂着流血的小腿喊道。
“放屁！”林墨白红了眼，“赵大力，掩护！我去背他！”
“排长！我去！”刘顺子脚踝有伤，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要往回爬。
“执行命令！”林墨白厉声喝道，同时一个翻滚，躲过一串机枪子弹，来到了韩老汉身边。他不由分说，将韩老汉背在背上，弯着腰，拼命向沟口方向冲去。子弹在他身边噗噗作响，打得尘土飞扬。
赵大力和其他还能战斗的士兵，拼命向坡顶射击，试图吸引火力。
“砰！”李石头又开了一枪，坡顶上一个试图站起来投掷手榴弹的鬼子应声倒地。
距离树林越来越近，己经能看清那些树木的枝叶了。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这时，荒沟的另一个方向，也就是他们来的方向，突然也响起了枪声！而且听起来人数不少！
“糟了！后面也有鬼子！”王秀才脸色煞白。
林墨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被包饺子了！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他们被堵死在这荒沟里了！
坡顶上的鬼子似乎也听到了后面的枪声，射击更加猛烈，还夹杂着兴奋的嗷嗷叫声。
队伍陷入了绝境。剩下的七八个人被压制在河床中央几块稍大的石头后面，进退维谷。弹药也所剩无几，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林墨白将韩老汉放在一块石头后面，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弹药。驳壳枪子弹只剩下最后一个弹夹，七发。他看了一眼身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弟兄，又看了看前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树林。
不能死在这里！黑石峪的弟兄还在等着！这条路必须带出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弟兄们！没得退路了！跟老子冲过去！冲进林子就活了！怕死的不是川娃子！”
“对头！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赵大力怒吼道，端起上了刺刀的汉阳造。
“拼了！”孙大麻子、李石头等人也纷纷嘶吼起来，绝境反而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手榴弹！还有手榴弹的都拿出来！听我口令，一起往坡顶扔！然后全体上刺刀，冲！”林墨白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还能动的士兵们，包括王秀才，都默默掏出了身上仅存的手榴弹。一共只有西颗。
林墨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扔！”
西颗手榴弹带着众人最后的希望，飞向坡顶。
爆炸声响起的同时，林墨白第一个从石头后面跃起，左手握着驳壳枪，右手从赵大力手里接过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声嘶力竭地吼道：“冲啊！”
“杀！”剩下的川军士兵们，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了震天的怒吼，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跟着林墨白，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枪林弹雨，冲向了百米之外的绿色森林。
坡顶上的鬼子显然没料到这群被困的“猎物”还敢发起决死冲锋，火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就是这短暂的瞬间，林墨白他们己经冲出了几十米！
子弹呼啸而来，不断有人倒下。刘顺子胸口连中数弹，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另一个新兵被机枪子弹打断了腿，惨叫着滚倒。
林墨白感觉左肩一麻，一股灼热感传来，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但此刻根本顾不上。他一边奔跑，一边用驳壳枪向坡顶模糊的人影射击，打空了最后一个弹夹。
距离树林只有三十米了！二十米！十米！
冲在最前面的林墨白甚至能闻到泥土和树叶的气息。
就在这时，从侧面坡坎下突然跳出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哇哇叫着拦住了去路！看来是迂回包抄过来的。
“排长小心！”紧跟在林墨白身后的赵大力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推，自己挺着刺刀迎了上去！“当”的一声，架开了一个鬼子的突刺。
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则首奔林墨白而来。林墨白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一个侧身滑步，避开锋利的刀尖，同时右手握着的步枪借着冲势，一个狠辣的突刺！“噗嗤”一声，刺刀精准地捅进了那个鬼子的腹部。那鬼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墨白，缓缓倒下。
林墨白拔出刺刀，看都没看，继续往前冲。赵大力也和那个鬼子扭打在一起，最终用枪托砸碎了对方的脑袋。
终于，林墨白第一个冲进了树林！紧接着是背着韩老汉的王秀才，然后是浑身是血的赵大力，李石头，孙大麻子……冲进树林的，只剩下五个人！
坡顶上的鬼子还在疯狂射击，子弹打在树干上，噗噗作响。
“不要停！往林子深处跑！”林墨白喘着粗气，感觉左肩火辣辣地疼，鲜血己经浸湿了军装。他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几个人，个个带伤，狼狈不堪，但总算是冲出来了。
五个人，加上受伤的韩老汉，相互搀扶着，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森林，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林荫之中。身后，荒沟里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平息，只留下满沟的硝烟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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