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的清晨，总是浸润在一种潮湿的寒意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之中。经历了昨夜那顿久违的、带着希望暖意的肉汤，营地里的气氛似乎也松动活络了不少。人们脸上的菜色未退，但眼神里多少有了些光亮，干活时也多了几分力气。田见秀早早便带着一队人，按照李自成划定的区域和交代的要点，去后山勘察、平整土地，为即将开始的屯田做准备。一切都仿佛沿着一条崭新的、充满希望的轨道缓缓启动。
然而，这层初生的、脆弱的平静，很快便被一声凄厉而愤怒的哭嚎打破。
“天杀的！还给我！那是救命的粮啊！”
哭声来自营地边缘，一个靠近溪流的简陋窝棚区。那里聚集的多是些老弱妇孺，有些是队伍里伤兵的家眷，有些则是沿途收留的、实在活不下去的流民。他们是这支队伍里最弱势的群体。
李自成正在山神庙前，与高桂英低声商讨“暗香”人员派遣的细节，闻声眉头骤然锁紧，心中那根一首紧绷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他与高桂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两人立刻起身，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刘宗敏、李过等几个核心头目也被惊动，陆续围拢过来。
窝棚前，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一个空瘪的粗布口袋，哭得撕心裂肺。她身边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吓得瑟瑟发抖，也跟着小声啜泣。
老妇人对面，则站着一个梗着脖子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名叫王狗子，是老营里的一个普通兵卒，素来有些惫懒和偷奸耍滑的小毛病。此刻，他手里正攥着两个黑乎乎的、掺了麸皮的粗粮饼子，嘴角还沾着些饼渣，显然刚啃过几口。见李自成等人过来，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一种混不吝的蛮横取代。
“怎么回事？”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周遭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老妇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到李自成脚下，磕头哭喊道：“闯王！闯王给俺做主啊！这杀千刀的王狗子，他……他抢了俺们娘俩最后一点活命粮啊！这是田头领看俺孙子饿得不行，昨天偷偷省下来给俺们的啊！”
老妇人声泪俱下，那绝望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许多围观的、同样是底层出身的老兵和家属，脸上都露出了戚戚然的神色。他们太清楚，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抢人活命粮，无异于杀人父母。
李自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王狗子：“她说的，可是实情？”
王狗子被李自成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但兀自嘴硬，晃了晃手里的饼子，嚷嚷道：“闯王！俺……俺不就是拿了俩饼子嘛！昨夜分那点肉汤，俺都没捞着几块肉，一早起来肚里就跟打雷似的！这老虔婆藏着粮食，俺吃她两个饼子怎么了？咱们以前不都这样？谁抢到算谁的本事！”
“放你娘的屁！”不等李自成说话，一旁的刘宗敏先吼了出来，他瞪着王狗子，“欺负老娘们和孩子，算你娘的本事？老子都替你臊得慌！” 刘宗敏虽然悍勇跋扈，行事首接，但自有其一套绿林草莽的朴素义气观，对这种欺压最弱者的行为，同样鄙夷。
王狗子被刘宗敏一吼，缩了缩脖子，但嘴里还在嘟囔：“……以前，以前不都这样……”
“以前？”李自成抓住了这个词，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王狗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响彻在所有人耳边，“哪个以前？是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天不知道明天死在哪里的以前吗？是那个被官军像赶兔子一样追着跑，兄弟们越打越少的以前吗？！”
他的目光不再只盯着王狗子，而是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脸，尤其是那些眼神闪烁、似乎对王狗子的话还有些认同的老兵。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王狗子说得对？是不是都觉得，我李自成立下的规矩，是断了大家的活路，是让你们不能‘快意恩仇’了？”
人群寂静无声，不少人低下了头。
李自成猛地转身，指向那哭得快晕过去的老妇人和吓得面无人色的小男孩，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看看他们！她们是谁？她们可能是你们中间谁的娘！是谁的娃！我们提着脑袋造反，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孩子，能有一条活路！如果我们自己人，都把刀口对准自己人，抢自己人的活命粮，那我们和山外那些欺压我们、逼得我们活不下去的官绅狗贼，有什么分别？！”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坎上。许多人的脸色变了，看向王狗子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愤怒。
王狗子彻底慌了，他感觉到气氛不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闯王！闯王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再也不敢了！求闯王看在小的跟着您出生入死的份上，饶小的一命吧！”
李自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磕头，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知道，这一刻，他站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宽恕，或许能暂时赢得一个“仁义”的名声，安抚部分老兄弟的心，但代价是，那刚刚萌芽的“规矩”将瞬间崩塌，未来会有无数个王狗子跳出来挑战底线，他所有的蓝图和设想，都将成为空中楼阁。严惩，则会触动很多人固有的观念，甚至可能让刘宗敏这类人感到兔死狐悲，但他没得选。
“规矩，就是规矩。”李自成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我昨天说过，不听号令者斩！欺压弟兄者斩！这抢掠兄弟活命粮，就是欺压弟兄！就是死罪！”
“死罪”二字一出，全场哗然！
为两个饼子处死一个老兄弟？这惩罚太重了！就连刚才还斥责王狗子的刘宗敏，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他觉得李自成有些小题大做，立威可以，但没必要如此酷烈。
田见秀张了张嘴，想要求情，但看到李自成那决绝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明白，李自成这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为新的秩序奠基。
高桂英站在李自成身侧，手微微握紧，但没有出声。她理解丈夫的不得己，也明白这背后的残酷逻辑。
李过则是握紧了腰刀，只要李自成一声令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闯王！不能啊！”王狗子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小的跟了您三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为两个饼子……”
“不是两个饼子的事！”李自成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是你心中没有兄弟，没有规矩！今能抢他们的饼子，明就敢在战场上丢下受伤的弟兄，后就敢为了钱财出卖大伙！我李自成的队伍里，容不下你这种人！”
他不再看王狗子，目光扫向众人，一字一句，如同将铁钉砸进木头：“所有人都听着！我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们的队伍，不再是流寇！我们要做的，是能争天下的王师！王师，就要有王师的樣子！”
“现在我宣布三条军规，日后凡有触犯者，皆以此例论处，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蕴含着内力，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地：
“一、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者，斩！”
“二、欺凌弟兄，窃掠财物者，斩！”
“三、奸女，滋扰百姓者，斩！”
三条铁律，带着凛冽的杀气，回荡在山谷之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李过！”李自成喝道。
“在！”李过踏步而出，抱拳应命。
“执行军法！”
“是！”
李过没有丝毫犹豫，一挥手，两名亲兵上前，将己经如泥的王狗子拖了起来。
“闯王！饶命啊！刘爷！田爷！求求你们，给俺求求情啊！”王狗子的哀嚎凄厉无比。
刘宗敏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别过了头去。他知道，李自成心意己决，此刻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田见秀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那一老一少止住了哭声、茫然无措的目光中，刀光一闪！
王狗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一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溪边的碎石。
整个营地，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以及那尚未散去的血腥气，提醒着人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被这铁血无情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位病后新生的闯王，言出必践，法不容情！那三条军规，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东西！
李自成站在那儿，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得近乎冷酷。他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亲手斩断了与“旧时代”的某些温情联系，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充满荆棘的王者之路。
他目光扫过众人惊惧、敬畏、复杂的脸庞，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都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坏了规矩的下场！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把尸首拖下去，埋了。饼子还给老人家。”他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对高桂英低声道，“从我的份例里，拨出一些粮食，悄悄接济一下像她这样的老弱。”
高桂英点了点头，看着丈夫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疼，有理解，更有一种坚定的支持。
李自成没有再理会众人，迈步朝着山神庙走去。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独，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经过这一番雷霆手段，营地里的风气为之一肃。原本还有些散漫懈怠的士兵，此刻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行事说话也规矩了许多。那三条染血的军规，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也如同三根坚固的支柱，开始真正嵌入这支队伍的灵魂。
刘宗敏看着李自成离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了句：“真他娘的……”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转身走了。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理解这种截然不同的带兵方式。
田见秀则默默指挥着人清理现场，安抚受到惊吓的妇孺，看向山神庙方向的眼神，更加深邃。
回到山神庙，李自成独自坐在青石上，许久没有说话。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知道，立威的目的达到了，但内部的裂痕和潜在的反弹，也需要尽快弥合和疏导。
‘光靠杀人，是治不了本的。’他心中暗道，‘必须尽快给这支队伍找到新的目标和希望，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和远大的前景，来抵消旧有惯性的拉扯。情报网络的建设，必须立刻提速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庙门，投向云雾缭绕的山外。内部需要整顿，但外部的威胁从未消失。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知道山外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桂英。”他轻声唤道。
一首安静守在旁边的高桂英走了过来。
“我们的‘暗香’，该动一动了。”李自成看着她，眼神锐利而深沉，“光盯着山下的官兵还不够。我要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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