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苏令微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翠雁被拖走时的凄厉惨叫。
她所居住的流云馆虽然偏僻，却因着新主人的得势而显得不再那般冷清。
宫人们捧来的赏赐堆满了半间屋子，那些金玉绸缎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芒。
贴身侍女如心正小心翼翼地为她卸下发间的珠钗，她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担忧。
“小主今日真是好险，”如心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可也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苏令微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她的眼神却比这深宫的秋夜还要沉静。
“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她淡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高嫔被降位禁足，看似是她赢了，但她心里清楚高家这棵大树的根基并未动摇分毫。
她今日之举无异于在猛虎的脸上划了一刀，接下来要面对的只会是更疯狂的反扑。
就在主仆二人沉默之际，殿外的小太监忽然进来通报，说是翊坤宫的掌事姑姑前来传话。
翊坤宫是三皇子生母淑妃的寝宫，在后宫之中是唯一能与高氏分庭抗礼的存在。
苏令微心中一动，她知道自己这颗新投下的小石子，终于还是惊动了另一池深水。
不多时，一位穿着绛紫色宫装的姑姑便被请了进来，她的神态恭敬却又不失威严。
“奴婢奉淑妃娘娘之命，特来请慧贵人到翊坤宫小坐，”那姑姑屈膝行礼，语气十分客气。
“娘娘说今夜月色正好，她新得了上好的碧螺春，想请贵人一同品鉴。”
这深夜的邀约来得突然，其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
苏令微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起身理了理衣衫。
“有劳姑姑前来，还请姑姑稍候片刻，本宫即刻便随您过去。”
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拒绝本身就是一种立场。
从流云馆到翊坤宫的路上，宫灯在长长的甬道上投下明明灭滅的光影，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苏令微的心绪如同这光影一般，在明暗之间不断交替。
淑妃是三皇子的生母，而三皇子与高嫔所出的太子一向是政见相左的死对头。
高嫔如今失势，淑妃选择在这个时候向自己示好，其拉拢之意再明显不过。
然而，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每一份示好背后都标着不为人知的价码。
翊坤宫的殿宇比景仁宫少了几分奢华，却多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
殿内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瓷器与古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气。
淑妃正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圆桌旁烹茶，她的身边只留了一个心腹宫女伺候。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眉眼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妹妹快来坐，”淑妃见到苏令微，脸上立刻漾起亲切的笑容，仿佛是在招待一位久未谋面的亲人。
“本宫深夜扰你清梦，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苏令微连忙上前行礼，她的姿态谦卑而恭顺。
“娘娘言重了，能得娘娘召见，是臣妾的福气。”
淑妃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那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舒展开来，清香扑鼻。
“本宫早就听闻林妹妹蕙质兰心，”淑妃的语气十分熟稔，“今日在坤宁宫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的赞美听起来真诚无比，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己感激涕零。
苏令微只是低头浅啜了一口茶，她轻声回应道：“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是急中生智，侥幸自保罢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过分自谦。
淑妃赞许地点了点头，她放下茶盏，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妹妹今日之举，虽是自保，却也算是为这后宫除去了一大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仿佛对高嫔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
“那高氏仗着娘家权势，在宫中素来骄横，不知有多少姐妹受过她的气。”
苏令微的“识谎之眼”在这一刻悄然开启，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淑妃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她看到淑妃在说出“姐妹”二字时，嘴唇有微不可查的撇动，这是轻蔑情绪的典型表现。
这说明在淑妃心里，那些受气的嫔妃根本算不上是她的姐妹，不过是她可以利用的棋子。
“妹妹如今是彻底得罪了高家，”淑妃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担忧。
“那高嫔虽被降了位，但她背后的高家在朝中势力庞大，日后妹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这番话听似关切，实则是施加压力，意在凸显苏令微孤立无援的处境。
苏令微顺着她的话，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助。
“臣妾也正为此事忧心，还请娘娘指点迷津。”
淑妃见她“上钩”，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但她的语气却愈发温和。
“你我都是侍奉君王的姐妹，本就该同气连枝，互相扶持。”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住了苏令微的手，轻轻拍了拍。
“只要有本宫在一日，便绝不会让高氏再有机会欺负了你去。”
这句承诺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仿佛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坚实靠山。
然而，苏令微的“识谎之眼”却看得分明，在淑妃说出“互相扶持”之时，她的瞳孔有短暂的收缩。
这是人在说出违心之言，并试图增加可信度时，因控制面部肌肉而产生的应激反应。
而在她许下“绝不让高氏欺负你”的承诺时，她的另一只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这是典型的缺乏自信与底气的表现。
苏令微的心中一片雪亮，她己经完全看穿了淑妃的真实意图。
淑妃并非真心想要保护她，而是想将她推到台前，作为一枚对抗高氏的先锋棋子。
自己这把刀若是够快够利，便能为她披荆斩棘，若是钝了断了，随时都可以被丢弃。
所谓的联盟，不过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利用。
苏令微的心中冷笑，但她的脸上却浮现出受宠若惊的感动之色。
“娘娘如此厚爱，臣妾……臣妾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将一个涉世未深的弱女子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淑妃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她觉得这个林慧贵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傻妹妹，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淑妃慈爱地说道，“我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她以为自己己经完全掌控了局面，殊不知自己的一切伪装早己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苏令微知道，自己必须答应这个联盟，因为她现在需要一个靠山来掩护自己。
但她绝不能任由对方摆布，她要在被动中寻找主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她抬起头，用那双泛着水汽的眼睛望着淑妃，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娘娘金枝玉叶，却肯为臣妾这般出身低微之人费心，臣妾感激不尽。”
她先是放低自己的姿态，满足了对方的优越感。
“只是，臣妾人微言轻，家族也无半点势力可以依仗，怕是会辜负了娘娘的期望。”
接着，她又巧妙地示弱，让淑妃放松警惕，认为她毫无威胁。
淑妃果然十分受用，她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有没有家族势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足够聪明，还得了皇上的青眼。”
苏令微听罢，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而这个请求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弱者的哀求。
“臣妾自知愚钝，怕是帮不上娘娘什么大忙，”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懦。
“臣妾只求能在娘娘的庇护下安稳度日，若娘娘不嫌弃，臣妾愿日日来翊坤宫向娘娘请安，聆听娘娘教诲。”
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忠心，又没有提出任何实质性的条件。
淑妃自然是欣然应允，她巴不得苏令微能和自己绑得更紧一些。
“好，本宫就喜欢你这样懂事的孩子，”淑妃的笑容愈发真切了些，因为她觉得苏令微己经被自己牢牢攥在了手心。
苏令微见时机成熟，这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一件小事。
“对了娘娘，臣妾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淑妃此刻心情大好，十分大方地说道。
苏令微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她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臣妾入宫前，曾有一位远房表哥在京中禁军当差，三年前苏家谋反案发之后，他便被牵连入了狱，至今生死未卜。”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淑妃的反应。
她看到淑妃在听到“苏家谋反案”时，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也闪烁了一下。
“臣妾自知罪臣家属的身份敏感，不敢向陛下求情，”苏令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臣妾只是想知道他还活没活着，若是娘娘能……能帮臣妾打听一二，臣妾便感激不尽了。”
这个请求听起来合乎人之常情，充满了小女儿家的私人情感，与任何权谋都扯不上关系。
淑妃略一思忖便答应了下来，因为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还可以借此向苏令微施恩，让她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
“这有何难，”淑妃一口应承道，“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本宫明日便让人去刑部大牢问问。”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己经掉进了苏令微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苏令微要的根本不是那个虚构的“表哥”的消息，她要的是一个接触和调查三年前旧案的契机。
淑妃既然与太子一派为敌，必然会乐于抓住任何可以攻击高家的把柄，而苏家旧案就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口。
她今日抛出的这块小石头，就是为了试探淑妃对苏家案的态度，并为自己日后的翻案埋下第一颗种子。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令微便见好就收，她起身告辞。
“夜深了，臣妾不敢再叨扰娘娘休息。”
淑妃满意地看着她离去，心中己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利用这颗新收的棋子。
苏令微走出翊坤宫，外面的冷风一吹，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宫殿，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利用吗？
这深宫之中，谁又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就看到最后，到底是谁的刀，更锋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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