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后的清晨，咸阳城被洗刷得格外清新。然而，相邦府内的气氛，却比昨夜的雷雨还要压抑。
吕不韦端坐于堂上，面沉如水。他的面前，跪着一名从宫中星夜赶来的心腹宦官，正颤抖着声音，汇报着昨夜甘泉宫发生的一切。
“……那枯槐，不偏不倚，就倒在寝殿院墙之外，将宫墙砸开一个大缺口。太后……太后当场便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反复念叨着那句‘木朽惊鸾，天降贵人’的谶语……”
吕不韦的食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不是一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作为一个纵横天下的投机家和政治家，他只相信利益、人性，以及自己手中的权力。
巧合？
世上哪有这么多天衣无缝的巧合！
先是宫中无端传出“木朽惊鸾，天降贵人”的谶语，接着便有枯树在风雨夜应声而倒，其方位、其力道，都精准得如同计算过一般。
这不是天意，这是人谋！
是谁？是谁在背后导演了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吕不韦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名字。
是宗室那些老家伙？他们一首对自己这个“外来”的相邦心怀不满，想借鬼神之说动摇自己的地位？不像。这群人，虽然迂腐，但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胆子。
是华阳宫那位？她倒是有些手腕。可她与赵姬，素来不睦，如今赵姬失势，对她只有好处，她何必，要多此一举，去搞一个什么“天降贵人”，来为赵姬分忧？
是王上嬴政？那个日益让人看不透的少年天子？他倒是，有这个心机。可他，如今羽翼未丰，最需要做的，是隐忍。搞出这等大事，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后宫，对他，并无好处。
吕不韦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一个被他刻意忽略，却又无法忽略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个在马厩中蛰伏，又以“仓中鼠”之论让他刮目相看的年轻人。
那个被他安排在书库，却似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的舍人。
嫪毐！
吕不韦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亲手从泥潭里，捞出了一条他根本不了解的蛟龙。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一枚，可以用来安抚赵姬的、用后即弃的棋子。可如今看来，这枚棋子，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传嫪毐。”他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当嫪毐被带到堂前时，他表现得恰到好处。脸上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疲惫，眼神里充满了对相邦突然召见的茫然与惶恐。他规规矩矩地行礼，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嫪毐，”吕不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昨夜风雨大作，你在何处？”
“回相邦，小人……小人与几位同僚在舍内饮酒驱寒，后……后不胜酒力，便睡下了。”嫪毐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确实与人饮酒了，这是他早就布下的闲棋。府中的几名舍人，都可为他作证。
“哦？那你可知，昨夜宫中发生了何事？”吕不韦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他。
“小人……小人不知。”嫪毐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甘泉宫东北角的枯槐，倒了。”吕不韦一字一顿地说道，观察着嫪毐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嫪毐的身子猛地一震，随即以一种极度震惊和狂热的姿态抬起头，失声道：“倒了？果真倒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那是一种预言成真后的巨大震撼。
吕不韦眉头紧锁：“你似乎，并不意外？”
“相邦恕罪！”嫪毐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小人不敢欺瞒相邦！此事……此事小人曾在梦中见过！”
“梦？”吕不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这套说辞，太过拙劣。
“是！”嫪毐抬起头，眼神狂热而真诚，仿佛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数日之前，小人夜里得一怪梦！梦见一条黑色巨龙，盘于一棵枯树之上，对着甘泉宫的方向哀鸣。其声，如泣如诉，闻之，令人心碎。随后，那巨龙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入甘泉宫。紧接着，枯树便轰然倒塌！小人惊醒后，只觉此乃上天示警，心中惶恐，却又不敢妄言，怕……怕是妖言惑众，触怒了相邦！”
他将早己编好的说辞，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一气呵成。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他把自己都当成了一个真正见过神迹的信徒。
吕不韦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
可是，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狂热、敬畏，和一丝因泄露天机而带来的后怕。
吕不韦沉默了。
他依旧不信鬼神，但他无法解释这一切。嫪毐的说辞，天衣无缝。更重要的是，赵姬信了，整个咸阳宫都信了。
如果他现在严惩嫪毐，不仅拿不出任何证据，还会彻底得罪赵姬，将她完全推向自己的对立面。甚至，会被政敌攻讦为“忤逆天意”。
这盘棋，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落下。
站在一旁的心腹幕僚，也看出了主君的为难。他对着吕不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吕不韦，心领神会。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此事，既是天意，便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小人谢相邦不罪之恩！”嫪毐如蒙大赦，再次重重磕头。
“下去吧。在书库好生当值，莫要再生事端。”吕不韦挥了挥手。
“喏。”
嫪毐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堂。当他转身走出府门，回到阳光下的那一刻，脸上那副惶恐与狂热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用鬼神，困住了这位权倾天下的相邦。
而吕不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低声对自己最信任的幕僚道：“派人，去查。”
“查他，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过往。”
“查他，在邯郸，所有的故交。”
“查他，那所谓的‘梦’，究竟，是说给了谁听。”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我总觉得，他的身上，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文字流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XMN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