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村，像一颗被随手丢弃的石子，嵌在十万大山的边缘褶皱里。三面都是望不到头的、墨绿色的山峦，起伏连绵，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唯一那条通往山外、能容牛车通行的土路，一场稍大些的雨就能把它变成泥泞的沼泽，将村子与外界那点微弱的联系轻易掐断。
日头刚颤巍巍地爬上东边最高的那座山尖，将稀薄而吝啬的光线洒下来，村子里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还没完全散尽，林玄就己经背起了那个比他半个人还高的陈旧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了进山的小径上。
露水很重，打湿了他打着补丁的粗布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寒意。他吸了吸鼻子，山间清晨的空气清冽，却总也洗不掉那股子弥漫在村子里、属于贫穷和挣扎的沉闷气息。
他今年十五，身板因为常年缺乏油水而显得有些瘦削，但骨架撑开，己经有了点山里少年抽条的痕迹，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爹娘在他懵懂时就先后病逝了，是吃村里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前两年，村里唯一懂得采药、腿脚不便的孙爷爷看他手脚勤快，眼神也灵醒，便让他跟着搭把手，认认草药，好歹算是个能糊口的指望。
“玄娃子，又进山啊？”一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汉子从旁边经过，嗓门洪亮，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玄抬起头，脸上挤出个符合年纪、却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哎，二叔，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点年份足的老山参须子。”
汉子摇摇头，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在一起，叹口气：“难喽！近处山头的好东西，早些年都让人薅秃噜皮了。你小子可小心着点，别往老林子深处钻，那地方……邪性着呢！听说有成了精的玩意儿！”
“晓得嘞，二叔。”林玄应着，脚下却没停，反而加快了些步子。
他当然晓得老林子邪性。村里老人嘴里，那深处有吞吐云雾的山精，有迷惑人心的鬼魅，是黑水村世代相传的禁地。可近处的草药，就像二叔说的，连稍微像样点的草根子都快被刨干净了。孙爷爷前些天为了采一株峭壁上的灵芝，不慎摔断了腿，如今正躺在炕上呻吟，家里等着米下锅，更等着钱去镇上抓贵重的接骨药。他不能不去，也不敢空手而归。
越往山里走，树木越发高大浓密，虬结的枝桠和肥厚的叶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将本就熹微的晨光过滤得更加昏暗。脚下早己没了路，只有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带起一股陈腐而潮湿的泥土气息。西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从落叶下层传来的、不知名虫豸匆忙爬过的窸窣声。
林玄紧了紧手里那柄磨得发亮的柴刀，木质的刀柄被他手心渗出的细汗浸得有些滑腻。他不敢大意，眼睛像最敏锐的猎食者，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在覆盖着青苔的岩石缝隙里、在腐烂的树干旁，仔细地搜寻着任何有价值的绿意。
或许是孙爷爷的伤情触动了几分天意，又或许是他今天的运气确实不错。当日头开始偏西，将斑驳的光影拉长时，他竟在一处背阴的陡峭石崖下，发现了几株叶片肥厚、叶背带着清晰紫色纹路的“紫背丁”。看那叶片的色泽和根茎的粗壮程度，年份起码有十几年了！这可是镇上药铺长期收购的好东西，价格不菲！
林玄心头一阵狂喜，像干涸的田地终于等来了甘霖。他连忙放下药篓和柴刀，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药锄，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株紫背丁连同完整的根须挖出，再用早就备好的苔藓仔细包裹好，放进药篓最底层，用其他普通草药轻轻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肩上的重担似乎轻了一分。就在他准备背起药篓，趁着天色尚早赶回村子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见石崖底部，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裂缝，被几丛生长得异常茂密的凤尾蕨严严实实地遮掩着。
若是平时，心满意足的他定然不会多此一举。可今天，或许是找到了紫背丁让他勇气稍增，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手拨开了那些深绿色的蕨类植物。
裂缝不大，仅容一个瘦削的少年侧身勉强挤入。里面黑黢黢的，一股混合着土腥、岩石的凉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风从深处幽幽吹出，让他脖颈后的汗毛瞬间立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进去？还是离开？
里面可能有危险……但也可能，有什么别的？
他想起了孙爷爷常念叨的，采药人有时靠的就是那么一点“险中求”。想到孙爷爷痛苦的呻吟和空荡荡的米缸，林玄咬了咬牙。
他侧着身子，像一只灵活的狸猫，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进了裂缝。
里面是一个仅丈许见方的狭窄石洞，光线极其昏暗，勉强能视物。洞内空空荡荡，唯有中央位置，盘坐着一具森白的枯骨。白骨早己失去了所有光泽，呈现出一种岁月的灰败，身上的衣物也化作了褴褛的碎片，挂在骨架上，随着他进入带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林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擂着鼓，头皮阵阵发麻。他强忍着喉咙里的惊呼和掉头就跑的冲动，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具透着死寂的枯骨，落在了枯骨面前略显平整的地面上。
那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非金非玉的牌子，上面刻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扭曲而古老的纹路，在昏暗中隐隐流动着极微弱的哑光。牌子旁边，是几页同样材质、触手冰凉而坚韧异常的“纸张”，边缘己经有些破损，颜色泛黄，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字迹却清晰无比。
秘籍？神仙留下的宝贝？
话本里说烂了的奇遇桥段瞬间涌入脑海，让林玄的血液都似乎热了几分。他颤抖着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几页纸和那块牌子。
牌子入手颇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而那几页纸上的字，他大多不认识，黑水村的识字人不超过一掌之数，他能认得的，也就是些日常用字和草药名字。但开头的几个大字，却因为写得格外雄浑有力，结构特殊，他连蒙带猜，依稀辨出是——“百炼……丹经”？
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字，似乎是“残卷?上”？
丹经？炼丹的？
满腔的热切和期待，像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大半。他还以为是什么能飞天遁地、移山倒海的神仙功法，结果却是炼丹？村里孙爷爷偶尔也会用破瓦罐熬点草药膏子，那能有什么用？顶多是治个头疼脑热、止血消肿，还能炼出金子来不成？能治好孙爷爷的断腿吗？
失望像冰冷的溪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幻想之火。他掂量了一下那块暗沉牌子，又看了看那几页所谓的“丹经”。牌子材质奇特，或许能当个古怪物件换点钱？这丹经……虽然无用，但毕竟是和这枯骨在一起的，带回去，万一……万一有点用呢？
最终，现实的需要压过了无用的失望。他还是把牌子和丹经残卷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然后对着那具不知在此静坐了多久的枯骨，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嘴里低声念叨着：“小子林玄，无意冒犯，迫于生计，借前辈遗物一用，莫怪莫怪……”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一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阴森的石洞，重新挤过裂缝，回到了尚有天光的世界。外面依旧寂静，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他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快步走去。怀里的牌子和纸张贴着肌肤，传来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凉触感。
他并不知道，这一次看似平凡的发现，即将在他如同潭水般沉寂的生命里，投下一颗怎样巨大的石子，又将激起何等汹涌的、改变一生的波澜。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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