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晨间的请安，历来是后宫风波的预告片，嫔妃们粉饰太平、暗藏机锋的角斗场。
今日，这角斗场的气氛却格外凝滞。
皇后端坐凤位，唇边噙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底下嫔妃们各自端坐，茶盏轻碰的声响都透着小心翼翼，目光似有若无地交汇，又飞快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
都在等那个风口浪尖上的人。
“林才人今日，可是又身子不适了？”李昭容捏着绣帕，轻轻按了按嘴角，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满殿的人听见，“连着两日未曾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未免也太娇贵了些。”
张美人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夸张的担忧：“怕是陛下恩宠太过，累着林妹妹了吧？也是，又是赏赐又是小灶的，换谁也得缓缓神儿不是？”
几句夹枪带棒的话，引得几声压抑的嗤笑。
皇后淡淡瞥了她们一眼，并未出声制止。她对那位近日搅得后宫不宁的林才人，也颇有微词。昨日那场“围剿”，虽是她默许，却也未完全达到敲打的目的。那林氏看着惶恐，回话也恭顺，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那副怯懦皮囊下，藏着点别的东西。
正在这暗流涌动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内侍试图阻拦的、焦急的低语。
“林才人，您不能…娘娘们正在…”
“哎呀别拦着我，迟了迟了！给皇后娘娘请安要紧！”
一个清亮、甚至带着点…欢快？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内侍的话。
满殿嫔妃皆是一怔，齐齐望向门口。
只见林薇——那位据说被陛下“恩宠”冲昏头脑、正该战战兢兢的林才人，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锦缎口袋，另一手…居然抓着一把亮闪闪的小金瓜子？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襦裙，颜色扎眼，头上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花。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惶恐倦怠，反而双颊红润，眉眼带笑，一副…睡饱吃足、精力过剩的模样。
这…这像是被“敲打”过、该谨小慎微的人？
林薇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殿内诡异的气氛，几步走到殿中，草草行了个礼，声音响亮：“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不等皇后叫起，她自己就站首了，然后献宝似的举起那个锦缎口袋，笑容灿烂得晃眼：“皇后娘娘！臣妾来晚啦！您不知道，御茶房新送来的这批瓜子，炒得那叫一个香！火候恰到好处！臣妾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赶紧包了一大包，拿来给娘娘和各位姐妹尝尝鲜！”
说着，她还真就从那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瓜子，看样子就想往皇后面前的凤案上放。
满殿死寂。
所有嫔妃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突然闯进瓷器店的野猴子。
皇后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僵住，看着递到面前的那把瓜子，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李昭容最先反应过来，柳眉倒竖，厉声道：“林才人！你放肆！在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还有没有规矩！”
林薇被她吼得一缩脖子，手里那把瓜子差点撒了。她眨眨眼，看向李昭容，非但没害怕，反而露出一种“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表情，嘟囔道：“昭容姐姐凶什么嘛…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嘛…陛下都夸这瓜子好呢…”
她不说陛下还好，一提陛下，李昭容脸色更青了：“休要胡言乱语！拿这等粗鄙之物污了娘娘的眼！还不快退下！”
“粗鄙？”林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这可不是粗鄙之物！这是陛下赏的！御茶房特供！昭容姐姐你说粗鄙，是在说陛下赏赐粗鄙吗？”
她这话歪得离谱，却一下子把李昭容噎得脸色发白，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敢接这话。
张美人见状，赶紧打圆场，语气却带着刺：“林妹妹，昭容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请安之地，庄重为上，你拿着瓜子进来，实在…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林薇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陛下喜欢啊？陛下还说看我嗑瓜子有趣呢？难道陛下喜欢的，就不成体统了？”
她又把陛下搬出来了！
众嫔妃气得牙痒痒，偏偏没人敢说陛下不对。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邪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林才人，陛下仁厚，纵着你些，但你需得知道分寸。此地非是市井街巷，容不得喧哗嬉闹。收起你的东西，退到一旁坐下。”
“哦…”林薇这才像是有点扫兴，悻悻地把那把瓜子塞回口袋里，小声嘀咕，“市井街巷怎么了，市井街巷多热闹啊，有卖糖人的有杂耍的，比这儿有意思多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见。
好几个嫔妃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皇后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疯了！这林氏绝对是疯了！要么就是真的蠢到家了！
林薇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拎着她的瓜子口袋，溜溜达达地走到最末尾那个属于她的位置。坐下前，还热情地拍了拍旁边一位吓得脸色发白的小才人：“周妹妹，呆会儿分你点，可香了！”
那小才人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接下来的请安，气氛彻底变了。
皇后没了敲打的心情，嫔妃们没了勾心斗角的兴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无法控制地被末尾那个兀自不安分的林才人吸引。
她倒是没再大声喧哗，但小动作不断。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颗瓜子，偷偷用袖子掩着嗑，一会儿又低头摆弄她口袋里那些小金瓜子，弄得窸窣作响。一双眼睛还不安分地西处乱瞟，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神亮晶晶的，写满了“这地方真无聊怎么还没结束”。
她就像一个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砸出了惊天水花，还把底下埋着的淤泥全给搅和了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请安结束，皇后几乎是立刻端茶送客。
嫔妃们起身行礼，各自散去，经过林薇身边时，无不加快脚步，眼神复杂，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神。
林薇却浑不在意，最后一个慢吞吞地站起来，还把没吃完的瓜子口袋仔细系好，拎在手里晃悠着往外走。
走到殿门口，她忽然停下，转身，对着凤座上揉着额角的皇后，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皇后娘娘，臣妾明日还来给您带瓜子啊！有新口味！”
皇后端茶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溅湿了凤袍。
【宿主！仇恨值拉满！生存环境急剧恶化！】系统在我脑子里疯狂报警。
“闭嘴！爽就完了！”我内心狂笑，脸上还得维持着那副没心没肺的蠢样，拎着我的“作案工具”，昂首挺胸地走出坤宁宫。
刚才那一通胡搅蛮缠、装疯卖傻，把我这两天受的窝囊气足足发泄了大半！
果然，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人能道德绑架我！只要我够疯，她们就跟不上我的节奏！
我心情大好，决定去御花园逛逛，巩固一下我新立的“疯批宠妃”人设。
刚走到御花园的万春亭附近，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亭子里，一抹熟悉的清冷身影正在抚琴，周围还围着几个嫔妃，正是女主苏云袖和她的日常捧场小组。
我眼睛一亮，机会来了！
我整了整衣襟，晃着瓜子口袋，就朝亭子走去。
亭子里的人显然也看见了我，琴声戛然而止。苏云袖抬起头，清冷的眸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眉。她身边的张美人等人，则立刻露出了戒备和厌恶的神情。
“苏姐姐弹得真好听！”我人未到声先到，笑容灿烂地走进亭子，“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苏云袖淡淡颔首：“林才人过奖。”
张美人阴阳怪气地接话：“林才人今日倒是好兴致，不在听雨轩歇着，又来御花园…散瓜子？”
“对啊！”我仿佛听不出她的讽刺，自顾自地在石凳上坐下，把瓜子口袋往石桌上一放，“光听曲多没意思，得有点零嘴儿配着才得劲！来来来，大家都尝尝，陛下新赏的，可香了！”
我抓起一把瓜子就要分。
张美人像是怕被脏东西碰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语气尖锐：“谁要你的东西！拿走！”
我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看着她，歪了歪头：“张姐姐这是…不喜欢陛下的赏赐？”
又是这招！
张美人脸色一变，气得胸口起伏：“你！你少血口喷人！”
“哦，”我点点头，又把瓜子往苏云袖面前递了递，语气天真又残忍，“苏姐姐，那你尝尝？陛下可是亲口夸过的呢。你不吃，是不是也不喜欢陛下赏的东西啊？”
苏云袖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看我。她那清冷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但我脸上只有真诚的“分享欲”。
片刻，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陛下赏赐，自是好的。只是我素不喜零嘴，林才人自己享用便是。”
“这样啊…”我像是有些失望，收回手，自己嗑了一颗，嚼得嘎嘣脆，还感叹，“真香！陛下真有眼光！”
亭内的气氛尴尬到极点。
苏云袖不再说话，重新低头调试琴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张美人几个则对我怒目而视，却又不敢再轻易开口，生怕又被我扣上“对陛下不满”的帽子。
我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欣赏着她们憋屈又不敢发作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
就在我以为今天这“发疯”日程可以圆满结束时，一道沉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突然从亭外响起：
“看来朕的瓜子，确实深得爱妃之心。”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僵了我脸上所有表情。
我嗑瓜子的动作僵住，脖子像是生了锈，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扭过去。
只见万春亭入口处，谢沧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正负手看着亭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深沉，落在我…以及石桌上那堆瓜子壳上。
高公公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亭内所有人，包括苏云袖，都慌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打翻瓜子口袋，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怎么又又又出现了？！走路都没声的吗？！
谢沧迈步走进亭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我吓得头皮发麻，赶紧低下头，心里疯狂呐喊：系统！救命！他怎么来了？！我刚才说的做的他都看见听见了？！
【目标‘谢沧’出现于两分钟前，于亭外驻足聆听。宿主方才言行，大概率己被全程接收。】系统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完蛋了！我刚才不仅拿他当挡箭牌，还公然在御花园“散瓜子”，骚扰他的白月光女主！这下死定了！
谢沧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能看到他玄色衣袍上精致的暗绣龙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龙涎香。
他没叫我起身，也没理会其他人。
亭内静得可怕。
然后，他伸出手，从我面前石桌上的瓜子口袋里，也拈起了几颗瓜子。
就在我以为他要把瓜子砸我脸上时，他却慢条斯理地，用那修长的手指，一颗一颗地，嗑了起来。
咔。咔咔。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亭子里格外刺耳。
他嗑瓜子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完全不像我那么豪放不羁。但他确实在嗑，还把那几颗瓜子仁都吃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傻了，包括我。
谢沧嗑完那几颗瓜子，拍了拍手，目光再次落在我低垂的脑袋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听不出喜怒：
“爱妃。”
我心脏一跳，声音发颤：“臣…臣妾在…”
“明日朕去听雨轩。”
“……啊？”我猛地抬起头，一脸懵逼。
他去听雨轩干嘛？！找我算账？！拆我的小厨房？！
谢沧看着我那呆若木鸡的表情，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他语气不变，淡淡道：
“尝尝你那秘制的…焦糖口味。”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对着同样僵住的苏云袖等人淡淡说了句“平身”，便带着高公公，扬长而去。
留下亭内一群石化的嫔妃。
和我。
一个彻底在风中凌乱、怀疑人生的我。
他…他刚才说什么？
他明天要来…听雨轩？
嗑…焦糖瓜子？！
我缓缓扭头，看向石桌上那堆瓜子壳，又想起他刚才那优雅嗑瓜子的画面…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我。
这暴君…
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大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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