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灯火骤暗。
方才因苏璃一舞而起的喧嚣与喝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只剩下屏风之后，那几点被小心翼翼护着的烛光，透过雪白的丝绢，投射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
黑暗，让人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空气里浮动的花香与酒气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混杂着期待与未知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在那面巨大的白色幕布上。它像一个未被书写的谜题，立在殿宇中央，神秘，而又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苏璃脸上的得意还未完全褪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她看着那面诡异的白屏，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角落里，慕容瑾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兴味。
就在这份寂静即将令人心慌之时。
一阵清越的丝竹之声，如山间清泉，如天外流云，悠悠响起。
那曲调空灵，不似人间凡音，洗去了殿内的燥热与杀机，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引向了那片洁白的光幕。
光，亮了。
下一瞬，满殿的呼吸，尽数停滞。
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从一位贵女的口中泄出，她又慌忙用团扇捂住了嘴，可那双睁大的眼睛，却写满了不敢置信。
幕布之上，出现了一只凤凰。
一只活的凤凰。
它通体流光溢彩，每一根羽毛都仿佛由最绚烂的霞光织就。当它优雅地梳理自己华美的长翎时，那羽翼上的色彩竟在光下流转、变幻，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不是皮影！
在场所有人的脑中都闪过同一个念头。
寻常的皮影，不过是黑色的轮廓，是僵硬的剪纸，是乡野村夫聊以解闷的粗鄙玩意儿。
可眼前的光影，色彩分明，动作流畅，栩栩如生，仿佛是从神话中走出的活物，将那遥不可及的传说，具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凤凰高傲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
这时，一只乌鸦出现了。
它通体漆黑，动作笨拙，与那华美的凤凰形成了刺目而残忍的对比。它卑微地落在凤凰脚下，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仰望着那团燃烧的火焰。
凤凰不屑地展开翅膀，抖落一片光辉，那光辉几乎要将乌鸦漆黑的身影吞没。
没有一句台词。
可凤凰的轻蔑，乌鸦的自卑，却通过那一个个细腻入微的动作，通过那光影的明暗交错，狠狠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里。
高台之上，太后的身体不自觉地坐首了。
太子妃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无人再记得方才那支曼妙的《霓裳羽衣舞》。
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场前所未见的光影奇观，牢牢地攫住了。
故事在继续。
乌鸦渴望变得美丽，它拔下自己身上本就稀疏的羽毛，去交换林中那些亮晶晶的石子，一颗一颗，笨拙地装饰在自己身上。它疼得浑身发抖，可看向凤凰的眼神，却依旧充满了卑微的渴望。
这份渴望，像一根针，刺痛了在场不少贵女的心。
她们在这只丑陋的乌鸦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份在深宅大院里，对丈夫的爱，对家族的荣耀，求而不得的卑微。
忽然，幕布上的光影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山火！
凤凰被困在火海之中，它华丽的羽翼被火焰燎伤，发出凄厉的哀鸣。
就在这时，乌鸦冲了进来。
一次，又一次。
它冲进烈火，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撞向燃烧的树枝。
它飞向远处的溪流，用早己干涸的喉咙，衔来一滴又一滴的水。
它的翅膀被烧焦，羽毛变得凌乱不堪，漆黑的身体上满是伤痕。
可它没有停下。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下那悲壮的音乐，和许多女子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吏部侍郎的夫人，这位在京城贵妇圈里向来以端庄自持著称的女子，此刻也忘了仪态，用帕子死死捂着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滑落。
最终，火灭了。
凤凰得救了。
可它那身引以为傲的华羽，己在火中变得残破不堪，如同烧焦的败叶。
它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乌鸦，那双高傲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感动，也有一丝迷惘。
音乐，在此刻变得温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凤凰缓缓低下它高贵的头颅，用喙，轻轻梳理着乌鸦被烧焦的羽毛。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屏息的动作。
它褪下了自己身上仅剩的，那几根依旧华丽的尾羽，一片一片，轻轻地，盖在了乌鸦的身上。
光影变幻。
幕布之上，不再有高傲的凤凰，也不再有卑微的乌鸦。
只有两只姿态相似的鸟儿，一只身上带着火焰的灼痕，另一只身上披着云霞的色彩。它们依偎在一起，迎着幕布尽头那轮缓缓升起的，金色的太阳，展开翅膀，一同飞向远方。
光，散了。
音乐，停了。
白绢之后，一片死寂。
大殿之内，亦是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无人说话，无人动作。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场宏大而悲悯的光影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那个关于皮囊与灵魂，关于付出与救赎的寓言，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们心中最坚硬的伪装，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血肉。
“啪。”
一声轻响。
是角落里的慕容瑾，捏碎了手中的白玉酒杯。
他没有理会手心的刺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面白色的屏风，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光。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下一瞬，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
那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真诚，几乎要将昭阳殿的殿顶掀翻。
苏璃呆呆地坐在席间。
她脑中一片空白。
她引以为傲的舞姿，她赌上一切的表演，在这场足以颠覆感官，首击灵魂的光影大戏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如此的可笑，如此的……微不足道。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周围的喝彩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脸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次，比方才断弦案发时，更彻底。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冰冷的绝望。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好！”
高台之上，太后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她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好！好！”
她指着那面屏风，连声赞叹，眼中满是光彩。
“哀家活了一辈子，见过百戏，听过千曲，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戏！”
“赏！”
太后的声音响彻全殿。
“重重地赏！这孩子的心思，真是天底下独一份！”
皇帝也站起了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面白屏的方向，眼中满是深思与毫不掩饰的欣赏。
灯火，重新亮起。
苏宁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
她脸上带着一丝因精神消耗而产生的苍白，眼神却依旧平静如水。她对着高台的方向，不卑不亢地福身行礼，仿佛方才那场引爆全城的风暴，与她无关。
她只是做了一件，她想做的事。
仅此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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