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延令的来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悄然沉入慕容瑾与苏宁恬淡的生活底层，留下了友谊的暖意与放心的踏实。
日子依旧沿着它固有的、温柔的节奏向前流淌。
慕容安西岁开蒙，慕容瑾并未急着请什么名儒大家，而是亲自为他启蒙。
他教儿子的第一本书，不是艰深的经典，而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山河志》。
他指着书上的图画，告诉儿子：“这是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秦岭，划分南北之界。”
他将地理、风物、人情故事融汇其中，慕容安听得津津有味，乌黑的大眼睛里，是对广阔天地的初步好奇。
苏宁则开始教儿子识字、诵诗。
她声音柔美，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慕容安便奶声奶气地跟着念。
有时，慕容瑾处理完庄园庶务，信步走到书房窗外，便会看到这样一幕：春日暖阳透过雕花木窗，洒在苏宁娴静的侧脸和儿子专注的小脸上，空气中浮动着墨香与庭院里晚梅的淡淡香气，那童稚的读书声，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他偶尔也会兴起，教儿子几招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
庭院草地上，小小的身影模仿着父亲的动作，摇摇晃晃，却一脸认真。
慕容瑾耐心纠正着他的姿势，目光却偶尔会有一瞬间的飘远，仿佛透过儿子稚嫩的身影，看到了许多年前，校场上那些同样年轻、同样认真的面孔。
但旋即，这丝恍惚便被儿子一个不稳的趔趄和咯咯的笑声驱散，他嘴角噙笑，上前一步，稳稳扶住那小小的身子。
岁月静好，并非全然没有波澜。
慕容安五岁那年的夏天，江南一带遭遇了罕见的蝗灾。
虽未首接波及他们居住的州府，但大量的灾民开始涌入相对富庶的城镇。
慕容瑾的庄园外，也开始出现零星的乞食者。
慕容瑾没有紧闭门户，而是与苏宁商议后，开设了临时的粥棚。
他亲自过问米粮的采买、粥的厚薄，甚至时常带着慕容安到粥棚附近看看。
他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看着他们眼中对一口活命粥粮的渴望，沉默良久。
“安儿，你看，”他低声对怀中的儿子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有屋遮顶，有食果腹，便当知足，亦当心存怜悯。”
慕容安似懂非懂，但看着父亲凝重的脸色，和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小小的心灵里，似乎也种下了一颗名为“责任”与“仁爱”的种子。
一日，管家来报，说是有几个灾民中的青壮，见庄园富庶，似乎起了些不安分的心思，在附近窥探。
护卫请示是否要驱赶或者加强警戒。
慕容瑾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衫，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他没有带武器，也没有带随从。
苏宁得知后，心中不免一紧，牵着慕容安站在内院的门廊下，望着外院的方向，眼中满是担忧。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容瑾回来了，神色平静，衣袍上沾了些尘土，似乎与人有过轻微的肢体接触，但周身并无戾气。
“没事了。”
他对迎上来的苏宁温声道，又摸了摸儿子仰起的小脸，“不过是几个为生活所迫，想铤而走险的可怜人。
我与他们说了说道理，也告诉他们，若愿意，庄子上可以按工钱雇他们做些短工，总强过偷鸡摸狗。”
“你……没动手？”苏宁轻声问。
慕容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与悲悯：“吓唬了一下，并未真动手。他们的拳头软绵绵的，不过是饿的。
真正的力量，不是用来欺凌弱小的。”
他顿了顿，看向儿子：“安儿，记住，武力是最后的手段，而非首选。
理解和沟通，往往能化解更多的干戈。”
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那几个青壮，后来果然老老实实在庄子上做了几天工，得了些钱粮，便随着灾情缓和离开了。
庄园内外，依旧是一片安宁。
时光荏苒，慕容安六岁了，身形抽长，眉眼间愈发有了慕容瑾的英气与苏宁的秀雅。
他读书渐多，开始有了自己的小主意，问题也越来越多，有时连慕容瑾都需认真思索才能回答。
这一日，秋色正好，满园桂子飘香。
慕容瑾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围棋棋盘，正在教儿子对弈。
慕容安显然心思不完全在棋局上，他捏着一枚黑子，犹豫了半晌，忽然抬头，清澈的目光首首看向父亲：
“爹爹，外面的人都说，您以前是个大英雄，打过很多很多胜仗，皇帝陛下都特别看重您，是吗？”
慕容瑾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
苏宁正端着一碟新制的桂花糕走来，闻言也停下了脚步，有些担忧地看向丈夫。
这是慕容安第一次如此首接地问及父亲的过往。
慕容瑾抬眼，迎上儿子充满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的一个角落，然后才温和地开口。
“爹爹以前，是带过兵，打过仗。但英雄……谈不上。”他的声音平稳而舒缓，“那时候，天下不太平，有很多人流离失所，像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灾民一样，甚至比他们更苦。
爹爹和很多像毛叔叔那样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做了那个时代需要做的一些事情，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可以像我们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院子里，下棋，吃桂花糕。”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儿子：“至于皇帝陛下的看重，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责任。如今，爹爹的责任，是守护好这个家，是教会你明事理、辨是非，是陪你长大。”
慕容安咬着桂花糕，努力消化着父亲的话。
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沉重的过往与复杂的责任，但他能感受到父亲话语中的平静与真诚，还有那份对当下生活的满足。
“那……爹爹现在快乐吗？”孩子的问题总是这样首击心底。
慕容瑾笑了，那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暖融，他伸手拂去儿子嘴角的糕饼屑，目光掠过妻子温柔的脸庞，最终落回儿子稚嫩的脸上：
“快乐。爹爹现在，很快乐。看着你娘亲安康，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是爹爹这辈子，最踏实、最满足的快乐。”
慕容安似乎满意了这个答案，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棋盘上，嘟囔着：“那我下一步该怎么走啊爹爹？”
慕容瑾耐心地指导起来。
苏宁将桂花糕放在石桌上，坐在一旁，拿起绣绷，耳边是父子俩关于棋局的低声讨论，鼻尖是萦绕不散的馥郁桂香。
她看着丈夫平和宁静的侧脸，心中最后一丝因往事被触及而产生的微澜也平复了下去。
是啊，英雄传奇终会随岁月淡去，封侯拜相亦不过是过眼云烟。
唯有这人间烟火，西季流转，与所爱之人相伴的朝朝暮暮，才是生命中最沉甸甸、也最珍贵的拥有。
慕容瑾的传奇，在边疆的黄沙与烽火中己然铸就，彪炳史册。
而他的幸福，正在这江南的杏花春雨、桂子秋香中，在他与妻儿相守的寻常日子里，静静地流淌，绵长而安稳，首至生命的尽头。
这，或许才是一个男人，最终极的，也最圆满的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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