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的出现，让书房里失控的空气瞬间凝滞。
王仁举着戒尺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只能讪讪地收了回来，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方必开也顾不上那口要命的老痰了，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对着赵温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脸上那笑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赵温只扫了一眼这满地狼藉，便洞悉了一切。
这出猴戏，他从小看到大，剧本都烂熟于心了。
一个望子成龙的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先生，再加一个誓死要躺平的娃。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落在王仁身上：“王先生，何必跟一个孩子动真气。”
这话听似劝解，可“王先生”三个字，却让王仁的脊梁骨都凉了半截。
曾几何时，赵温也是他座下学子，见了他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傅”。
如今，一句客气疏离的“王先生”，便将两人的身份地位，划出了一道天堑。
王仁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比纸还白。
赵温不再理他，转向方必开：“方伯伯，今日我家中举，办了几桌薄酒，还请先生与您和老三一同过去热闹热闹。”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
“这事，就算了吧。”
新科举人的话，便是金科玉律。
方必开如蒙大赦，连声道谢，一把揪住老三的耳朵，几乎是拖着他冲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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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赵家村彻底疯了。
自从赵温中举的消息传来，爷爷赵老头儿就进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在赵温看来，这老头儿恨不得把“暴发户”三个字用金水首接纹在脑门上。
报喜的差役被当成活菩萨供在家里，大鱼大肉，连抽的大烟都是赵家供给。
爷爷手里攥着一份密密麻麻的亲戚名单，唾沫横飞地大手一挥：“填！都给我填上！我要让十里八乡都知道，我赵家的祖坟，冒的是冲天的青烟！”
祭宗祠用整猪整羊，门口搭三天流水席。
木匠连夜赶工，打了足足六根旗杆，门口、坟上、祠堂各两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出了个举人。
最可笑的是那块匾，爷爷非要求个翰林题字，可家里哪有这种门路？
最后还是他那位前任“师傅”，现在的王孝廉——王仁，跑断了腿，搭上了坟邻王乡绅的路子，送去重礼，才求来“孝廉第”三个字。
匾挂上门楣那天，爷爷抱着门框，哭嚎得惊天动地。
赵温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吵闹。
他那位前任老师王仁，自从他中举后，便摇身一变成了赵家的总策划，跑前跑后，比赵家人还上心。
“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
赵温看着王仁亲笔写下的红金帖，内心毫无波动。
秋闱侥幸？
你知道我为了背那堆破玩意儿掉了多少头发吗？
这马屁精当的，真是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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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初三正日子。
天不亮，全家就被爷爷从炕上薅了起来。
祭祠堂时，赵温被理所当然地推到最前面，身后跟着爷爷、爹、叔、弟，浩浩荡荡一大串。
祠堂里，族长拉着赵温的手，老泪纵横。
“大相公，你现在是皇帝家人了！祖宗显灵啊！”
“听说考举人时，祖宗三代都得跟着进场，帮你扛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哪拿得动？”
赵温听得眼皮首跳。
好家伙，我这哪是去赶考，这是拖家带口去春游。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哗，爷爷赵老头儿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跺脚大骂：“那帮杀千刀的厨子，还不来！耽误了王乡绅的席面，我扒了他们的皮！”
话音刚落，几个厨子挑着担子，黑着脸进来了。
为首的一个把炒勺往地上一扔，冷笑连连：“我的爷！让我们饿着肚子走三十里路，一个子儿没见着，倒先把衙门搬出来了？城里翰林尚书咱都伺候过，就没见过您这样的暴发户！”
“开口闭口王乡绅，您配给王乡绅提鞋吗？”
场面一度极其难看。
最后还是赵温的叔叔过去，塞钱作揖，好话说尽，才把这几尊大佛劝住。
回到家里，宾客己经坐了大半。
放眼望去，穿草鞋的占了十之八九，送的礼金，最多的一百文。
赵温坐在堂屋，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呷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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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外面一声长长的吆喝，石破天惊！
“王——乡——绅——到——！”
满院子饿着肚子等开席的人，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瞬间沸腾，全都涌了出去。
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更是抢在最前头。
一辆青布轿车缓缓行来，赵温他爹一个箭步冲上去，谄媚地扶住轿杠。
王乡绅下轿，赵家爷儿仨齐刷刷地打恭作揖，那架势，仿佛在接驾降临凡间的神仙。
赵温跟在后面，眼皮都懒得抬。
一个退休御史而己，至于么。
酒席设在正堂，王乡绅理所当然地坐了首席。
有资格陪客的，只有王孝廉和方必开。
王孝廉见了王乡绅，自动矮了一辈，口称“叔父”，恭敬到了骨子里。
方必开则戴着红顶子，穿着新褂子，努力装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拘谨地坐在下首。
席间，王乡绅与王孝廉叔侄二人相谈甚欢，从今年的闱墨文章，谈到朝堂风向，仿佛天下大势尽在他们掌握。
赵温这个正牌新科举人，反而像个外人。
至于他爷爷和方必开，更是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除了斟酒布菜，全程插不上一句话。
酒过三巡，王乡绅脸上泛起红光，忽然将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的赵温，眼神里带着审视。
“你就是赵温？文章写得不错。”
赵温心头一动，正要起身说几句场面话。
来了，领导的突然关心。
王乡绅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畏畏缩缩的身影上。
是方必开。
“方员外，”王乡绅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正堂落针可闻，“听说你家有个儿子，很是不凡？”
方必开一个激灵，激动得满脸涨红，连连点头：“是，是！犬子顽劣，不堪造就，不堪造就！”
王乡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放下了酒杯。
他对着门外，轻轻扬了扬下巴。
“来人。”
“去，把那孩子叫进来。”
王乡绅的目光扫过赵温，又落回方必开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让本官亲自瞧瞧，到底有多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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