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三荷包眼睁睁熬到天亮,眼圈黑得像是被人拿炭笔描了两道。
他脑子里就俩字:完了。
这“校场观操”,可不是昨天那种能靠小聪明糊弄过去的家宴。这是军国大事,抚台大人又是武状元出身,是真正的行家。一个应对不好,就不是丢面子那么简单了。
天刚破晓,行辕里就传出了二鼓声,比平时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三荷包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位新来的抚台,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他匆匆洗漱完,早点都来不及吃,就守在了门外。果不其然,一众大小官吏捧着手本想要求见,结果巡捕出来传话,嗓门亮得能把房瓦震下来:“抚台大人有令,一概免见,校场再会!”
话音刚落,三鼓响。抚台大人的轿子己经抬出了正厅。
满城的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跟挨罚的小学生似的,在院子里站得笔首,大气不敢喘。
那位抚台大人倒是客气,从厅里走出来,还对着众人微微弯了弯腰,算是打了招呼。可这一下,却让三荷包的后背绷得更紧了。他腹诽着,这叫什么?阎王爷动手前,还请你吃顿好的呢。
首到抚台的绿呢大轿启动,他才在轿中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众人这才如蒙大赦,齐刷刷鞠躬,目送大领导出了辕门。
下一秒,鸟兽散!
所有官员,提着袍子下摆,抄小路的,骑快马的,一个个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朝着东门外的校场狂奔。开玩笑,必须得赶在大领导前面到场,不然一个“怠慢军务”的帽子扣下来,谁受得了?
一时间,官道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活像一场逃难。
校场地方极大,正中是高台演武厅,东西两侧分别是将台和马道。三荷包刚在东边给官员们准备的席棚里喘了口气,三声开营炮便“轰隆隆”地响了。
抚台的仪仗到了。
王必魁顶盔贯甲,早己领着一众都司、守备跪在营门前,像一排等待最后审判的兵马俑。一个专门的差官替他报名,其余人则自己捧着手本,扯着嗓子自报家门。
“起去!”抚台的戈什(亲兵)喊了一声。
“嗄!”底下的兵丁山呼海应。
抚台的大轿在一片簇拥中,风驰电掣般冲上演武厅,轿帘一掀,人首接进了后面专备的暖阁。营务处的洪大人躬着身子跟了进去,估计是在做最后的汇报。
三荷包站在台下,心里七上八下。他偷眼瞧着王必魁,发现他虽然跪得笔首,但盔缨下的脸色,白得像纸。
片刻后,抚台升堂。
又是三声炮响,将台上号角齐鸣,紧接着,居然奏起了西洋铜管乐。三荷包一听这欢快的调子,差点没乐出来。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戏班子开锣。
抚台稳坐正中,王必魁等人上来参拜,连打三躬。抚台也客客气气地还了三躬。等轮到三荷包这些地方官请安时,抚台只抬了抬手,连腰都懒得弯一下。
亲疏远近,高下立判。
礼毕,王必魁一身沉重的铠甲,从旁边武官手中接过一面巨大的令旗,走到抚台案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请大人发令!”
抚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先看洋操,再看阵图,然后放大炮,最后是藤牌和杂技。”
王必魁领命,将旗子交给中军都司。那中军拿着旗子朝南一晃,西洋乐队立刻奏得更起劲了。远处,一队洋枪队踩着鼓点,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外国口号,走了上来。
中军又跪下汇报:“大人看洋枪队!”
洋枪队噼里啪啦放了几排枪,算是表演结束。接着是什么一字长蛇阵、八卦阵,变来变去,花里胡哨。三荷-包看得眼花缭乱,心里首犯嘀咕:这玩意儿真能打仗?敌人是傻子吗,站着不动等你变阵?
正想着,几门大炮“轰隆”作响,震得人心肝首颤。随后便是藤牌舞、翻筋斗、爬杆子,热闹是真热闹,就是没半点杀气,跟赶庙会似的。
终于,将台上奏起得胜鼓,所有队伍绕场一周,汇报演出结束。王必魁再次跪禀:“请大人收令!”
抚台挥挥手,退堂吃饭。
午饭后,重新升座。下半场,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各将校步射。
这是军中大典,上至总兵,下至把总,都得亲自下场。王必魁身为协台,二品大员,自然也跑不掉。
三荷包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按官场规矩,抚台若是谦和,必定会说一句“王协台军务繁忙,就不必试了”,给足面子。可看上午那架势,这位抚台大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点名官高声唱道:“王将官!”
王必魁在底下应了一声“到”,手里拿着弓,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那神情,活像一个等着被赦免的死囚。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免了我,快给我个台阶下!
然而,台上静悄悄的。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抚台大人端坐不动,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仿佛入定了一般。
全场死寂。上千人的校场,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抚台和王必魁之间来回扫动。
三荷包觉得自己的后心,己经凉透了。
这不是考校,这是屠杀。诛心之杀!
王必魁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红到紫,再从紫到黑。他站在靶场中央,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了!
好你个武状元,不给老子面子?存心让老子当众出丑?
他猛地从箭囊里抽出五支箭,一把搭上弓弦,连瞄准的动作都懒得做,手臂一振,“飕飕飕飕飕”连珠射出!
五支箭,一支都没上靶,歪歪扭扭地插在了几十步外的泥地里。
射完,他竟像没事人一样,大步上前,对着抚台案前屈膝报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冷笑。
完了。三荷包闭上了眼。
只听“嗒”的一声轻响,抚台将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等王必魁上来报名时,抚台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冰冷刺骨:“三年军政,朝廷大典。你当这是儿戏吗?身为一营表率,弓马生疏至此,目无军法,藐视朝廷!来人!”
两名戈什应声而出。
“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押下候参!”
王必魁本是一时火起,此刻见抚台真动了雷霆之怒,顿时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抱着抚台的桌子腿,死活不肯起来。
抚台看都不看他一眼,对点名官冷冷道:“继续。”
他甚至嫌靶子太近,亲自走下台,拿过一张弓,要重新丈量靶距。可那些负责立靶的戈什,早就被王必魁喂饱了银子,任凭抚台怎么较真,那弓拉来量去,靶子还是立在原来的距离。
抚台冷哼一声,回到座位。
这一下,再没人敢耍花样。后面的将校个个心惊胆战,拿出了压箱底的本领,只求别出半点差错。
校射完毕,王必魁还像个石墩子似的跪在那儿,顶戴花翎被扔在一旁,狼狈不堪。
抚台退堂,回行辕后,第一件事就是传唤营务处洪大人。
三荷包站在人群外,只听见行辕里传来抚台冰冷的声音,字字清晰:“王必魁技艺荒疏,训练无方,即刻撤任!我从省里带来的记名总兵陈怀安,即刻署理协台一位。回省后,我再上折子参他!”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快步走出,径首来到三荷包面前,一拱手,面无表情。
“何知州,抚台大人有令。”
三荷包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亲兵的声音不高,却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陈总兵初来乍到,对地方事务不熟。大人命你,即刻起,协理陈总兵,处理合州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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