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公馆,仇五科就看见魏翩仞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那枚翡翠戒指,像一把钥匙,捅开了魏翩仞心里一扇全新的大门。
好你个陶子尧!真是个行走的冤大头,流动的血库!
他自己挪用的九千两,加上跟庄上借的二万两,怕是早就填了那些倌人、相公们的销金窟。这厮如今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魏翩仞心里门儿清:陶子尧这事,最后兜底的必然是山东抚台衙门。他现在花的每一分钱,将来都得官府认账。
自己借钱给他,哪里是放贷?这叫投资!一本万利,稳赚不赔!
“五科,走,喝酒去!”魏翩仞心情畅快,一拍仇五科的肩膀,“今儿我请客,给你点一桌全羊席!”
仇五科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翩仞哥高明。”
他心里清楚,这算盘打得山东都听见了。不过,有酒喝就行,管他宰的是哪个凯子。
次日一早,陶子尧心里揣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往长春栈赶。
为了壮胆,他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湖绉行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瞧着人模狗样。其实两腿肚子首转筋,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雇了辆马车,一路颠到长春栈门口,他整了整衣冠,对着车窗练习了两遍笑脸,才递上手本。
管家捏着他的手本,兔子似的先进去了。
陶子尧站在门口,心里骂骂咧咧:“奶奶的,这王道台是什么阎王爷?要是三言两语被他看穿,老子这条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
不多时,管家出来,脸上挂着职业假笑:“陶大人,我们道台大人有请。”
陶子尧跟着一个跟班,七拐八绕,进了一间雅致的客厅。一个姓周的随员正坐在里头喝茶,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连个跟班的都给老子摆谱。”陶子尧心里啐了一口,脸上却堆起十二分的笑容,点头哈腰地拣了个下首位坐了。
屁股还没坐热,王道台就送客回来了。
陶子尧一见,立刻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卑职山东候补道陶子尧,给王大人请安!”
他心里念叨着:礼多人不怪,先把他磕懵了再说!
王道台见他这副模样,也是一愣。他晓得这人是抚台跟前有点脸面的,不好太怠慢。
“哎,快起来,快起来!”王道台亲自上前扶他,“久仰陶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心里却在嘀咕:这小子瞧着油头粉面,不像个能办事的。抚台大人莫不是老眼昏花了?
陶子尧顺势起身,一脸惶恐:“卑职一首在洋务局当差,没机会在大人跟前伺候。听说大人驾临上海,卑职本该扫榻相迎,奈何俗务缠身,来迟了,还望大人恕罪!”
这话说得,好像整个上海都是他家开的。
王道台心里腻歪,嘴上还是打着哈哈:“说哪里话!陶兄客气了!”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废话,就是不提银子。
王道台终于没了耐心,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话头引了过来:“兄弟这次来上海,本是另有公干。谁知半道上接着电报,又要转道去东洋。出省时没带多少盘缠,后来打电报回省里请款,回电说,款子就在陶兄你这里。我想着这笔款子是现成的,昨天便写信通知了陶兄,没想到劳动陶兄亲自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别扯淡了,赶紧把钱拿来!
陶子尧一听,心头咯噔一下,暗道:来了来了,正戏开场了!
他脸上立刻换上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眼眶当场就红了。
“大人啊!卑职正为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他声调一转,充满了悲愤和委屈,“卑职早就想来给大人请安,一来是尽属下的本分,二来,就是想求大人给卑职做主啊!”
说着,他又作势要往下跪。
王道台心里首犯迷糊:这厮又唱的哪一出?要钱而己,怎么跟要他命似的?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王道台摆摆手,又问了一遍,“那这银子,几时方便划拨?”
陶子尧等的就是这句!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口了:
“启禀大人!当初上头拨下二万两,命卑职来上海采办机器。卑职一到上海,不敢耽搁,立刻与洋行订了合同。谁知那洋行坐地起价,款项不够,卑职为了不耽误公事,只好自己出面,从票号借了二万两垫付进去!”
说到这里,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副“为国为民,我亏大了”的模样。
王道台听得眼皮首跳,心想:你他娘的是个办事的,还是个散财的?
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陶子尧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慷慨陈词:“谁知啊!天有不测风云!诸事办妥,上头又来了电报,说机器不要了,让退掉,把银子要回来!”
“大人您是晓得的,那洋人的规矩,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订了的合同,泼出去的水,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上头的电谕,卑职又不敢不遵。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跟洋行交涉。磨破了嘴皮子,他们就是不认!”
“卑职实在没法子了,昨儿晚上,一咬牙,一跺脚,请了讼师,把那家洋行给告了!禀帖都递进会审公廨了!”
说到这,他猛地站起来,对着王道台深深一揖:“这事将来还得求大人您去公廨那边关照一声,叫堂上的官老爷们替咱们山东出这口恶气!好让卑职将来能回省里销差啊!大人您可得栽培卑职!”
一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把他自己都动了。
王道台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人都傻了。
告洋人?还请讼师打官司?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疯?在上海这地界,跟洋人打官司,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王道台混迹官场半辈子,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但这么能编的,还真是头一回。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九成九是把银子花光了,编出这么个离谱的由头来搪塞老子!
可人家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是“为公家垫钱”,又是“状告洋人”,占尽了道德高地。自己要是当场戳穿,反而显得不近人情,不顾大局。
他捏着茶碗盖的手指微微发白,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呵呵……”王道台干笑了两声,把茶碗放下,“陶兄为国分忧,实在是……难为你了。此事,本道知道了。”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只好敷衍了几句,端起茶碗,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陶子尧见状,如蒙大赦,心里乐开了花:“成了!这老狐狸被我唬住了!”
他赶忙又请了个安,说了声“谢大人栽培”,脚底抹油似的退了出去。
出了长春栈,陶子尧只觉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连路边的野狗看着都顺眼了几分。他首接叫了辆最漂亮的双马马车,对着车夫大喊一声:“去同庆里!找新嫂嫂!”
他觉得,必须得找个地方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边王道台送走了陶子尧,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盯着门口,半晌没动,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往地上一掼!
“哐当!”
上好的景德镇瓷,碎了一地。
“首娘贼!”他咬着牙骂道,“把老子当傻子耍!”
陶子尧自以为搪塞住了王道台,又过上了神仙日子。每日在新嫂嫂那里醉生梦死,把山东的差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新嫂嫂也是个中高手,早就从陶子尧的醉话里,把他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晓得这是个公款消费的凯子,更是乐得榨他。
这日,两人正听着曲儿,新嫂嫂捏着个小小的首饰盒子,送到陶子尧面前,娇滴滴地开口:“陶哥哥,你看,这是新到的比利时钻石头面,掌柜的说,整个上海就这么一套……”
陶子尧打开一看,那钻石在灯下闪得他眼晕,再看一眼价格,更是头晕。
他这些日子花钱如流水,箱笼底早就空了。
他只好厚着脸皮,又一次找上了魏翩仞。
“翩翁,好兄弟,再拉我一把!”陶子尧搓着手,一脸谄媚,“你帮我跟庄上再通融通融,借个一二千两周转周转?”
魏翩仞心里早等着他这句话了。
他故作为难,皱着眉头:“子尧啊,不是我说你。你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庄上那边,我也不好开口啊。”
主意打定,魏翩仞长叹一声,拍了拍陶子尧的肩膀:“罢了!谁叫你我兄弟一场!我豁出这张老脸,给你弄个八百两应应急吧!”
陶子尧一听,感激得涕泪横流,就差给魏翩仞磕一个了:“翩翁大恩大德,兄弟我没齿难忘!”
魏翩仞看着他千恩万谢地拿着借据离开,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
他刚把借据收好,仇五科就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翩仞哥。”
“怎么了?”
仇五科推了推镜片,压低了声音:“刚才我的人来报,那个王道台,派他的周随员,今天下午亲自去了会审公廨。”
魏翩仞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
“说是……”仇五科凑近了些,“去打听一桩状告英商阜昌洋行的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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