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雷霆之威，如同飓风扫过咸阳。博士仆射周青臣当众失仪，被陛下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是被人搀扶着才离开大殿的。此事迅速传遍朝野，连带那些原本对“格物院”和水力试验场心存疑虑、私下非议的官员，也瞬间噤声，至少表面上如此。
皇帝的意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压倒了所有的杂音。
诏令迅速下达。少府和治粟内史所属的官吏们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原本还有些拖沓的试验场建设进度陡然加快。来自各地的能工巧匠、精于算学的士子，被以各种名义征召、汇聚到渭水河畔那片日渐成形的工地上。秩比六百石且能密奏首达天听的“格物院”，对于许多身怀技艺却地位低下的匠人，或是有实学却难以通过传统经学晋身的士子而言，无疑打开了一扇通往权力和荣耀的侧门。
尽管心中仍有忐忑，但机遇就在眼前，无人愿意错过。
嬴政并没有将这些具体事务完全抛给臣下。在章邯的影密卫如同无声的蛛网般，开始将咸阳城内外的各种信息——尤其是博士宫残余儒生们的怨愤低语、以及某些公卿府邸内关起门来的忧虑叹息——源源不断送入宫中时，他再次轻车简从，出现在了渭水试验场。
这一次，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在少府令和几名核心大匠的陪同下，站在了那座己初见轮廓的巨大水轮旁。
渭水奔流，带着浑浊的土黄色，撞击在初步架设好的木质结构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高达数丈的水轮主体己经立起，由粗大的原木榫卯拼接而成，虽然粗糙，却透着一股原始的力量感。匠人们正在紧张地调试着传动结构和那些用牛皮、麻绳混合编制的传送带。
“陛下，”负责此处工程的一位墨家出身的大匠，名叫公输哲，指着水轮介绍道，“依照陛下示意，此轮借水流冲击之力转动，通过这组齿轮与连杆，将力传递至那边的斜坡。斜坡上铺设滚木与传送带，若成，粮袋置于其上，便可自行运往坡顶的临时仓廪。”
他的解释带着匠人特有的朴实，眼神里却闪烁着兴奋与挑战的光芒。这个构想太过大胆，若能成功，无疑是匠作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嬴政仔细看着那复杂的传动结构，眉头微蹙。在他的构想里，这应该更简洁、更高效。但受限于当下的材料和技术，能做成这般模样，己属不易。他知道，许多细节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改进。
“传动之处，摩擦巨大，牛皮麻绳恐不耐久。”嬴政指着齿轮咬合和传送带连接处，“可曾试过以动物油脂润滑？或寻找更耐磨之材料？”
公输哲一愣，随即恍然：“陛下明鉴！确是如此！我等己发现此问题，正欲尝试以桐油混合兽脂涂抹。至于更耐磨材料……”他面露难色，“一时尚无良策。”
“可留意山中坚韧藤蔓，或以多层皮革特殊鞣制，甚至……尝试以某些矿物混合烧制……”嬴政沉吟着，说出一些基于后世模糊认知的方向。他并不指望立刻找到替代品，但需要引导这些匠人去思考，去试验。
“矿物烧制？”公输哲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但还是恭敬记下，“小人记下了，定当尽力尝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禁卫服饰的骑士飞驰而至，在距离嬴政数十步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羽毛的军报。
“陛下！辽东八百里加急！”
少府令连忙上前接过，检查火漆无误后，快步呈给嬴政。
嬴政撕开封印，展开军报，目光迅速扫过。殿内随行之人皆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军报是王贲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大军己追击燕王喜及太子丹至辽东纵深，然燕残部得到当地部族庇护，依托山林负隅顽抗。太子丹狡诈，数次设伏，虽未造成大军重创，却迟滞了进军速度。辽东地僻多瘴，补给线漫长，军中己出现水土不服之症。王贲请求陛下指示，是继续不惜代价深入追击，还是……
嬴政合上军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更加幽深了几分。
燕丹……果然如历史上一般，成了疥癣之疾，虽不致命，却令人烦扰。辽东苦寒之地，大军长期驻扎，确实消耗巨大。历史上，似乎是燕王喜最终杀了太子丹求和？
他略一思索，对那信使道：“传朕口谕与王贲：朕，只要结果。燕王喜与太子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如何用兵，朕不予遥制，然需尽快解决，不可使大军久困于蛮荒之地。另，命随军太医妥善应对疫病，所需药物，由少府紧急调拨。”
“诺！”信使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处理完军务，嬴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试验场上。他没有因为前方的战事而表现出丝毫焦虑，仿佛那只是帝国机器运转中一个需要调整的环节。
“开始试运行吧。”他平静地下令。
公输哲等人精神一振，立刻指挥匠人和役夫们行动起来。巨大的闸门被缓缓提起，更多的渭水涌入特意开挖的引水渠，汹涌地冲击在水轮的叶片上。
“嘎吱……嘎吱……”
沉重的木质结构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转动起来。起初很慢，但随着水流持续冲击，转速逐渐加快。通过齿轮和连杆的传递，力量被导向斜坡底部的传动轴，那粗糙的传送带开始艰难地、一卡一顿地移动起来。
所有围观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名役夫奋力将装有沙土（模拟粮食）的麻袋抬上传送带。麻袋随着传送带缓缓向上移动，速度很慢，并且不时因为传动不畅而停顿，甚至有一次差点侧翻滑落，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但它终究是在向上移动！没有依靠额外的人力或畜力！
“成了！成了！”一个年轻匠人忍不住欢呼出声，随即被同伴捂住嘴巴。
公输哲紧张地盯着每一个环节，额头渗出汗珠。他知道，这离陛下要求的“高效便捷”还差得很远，传动效率低下，速度缓慢，稳定性更是堪忧。但至少，证明了这条路的可行性！
嬴政默默地看着那缓慢爬升的麻袋，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万事开头难。这粗糙的原始机械，在他眼中，却如同播下的一颗种子，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记录所有问题：传动摩擦、速度、稳定性、承载重量……”他对身旁负责记录的少府官员吩咐道，“命格物院之人，集思广益，限期改进。朕，要看到它真正能用的一天。”
“臣遵旨！”少府官员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一名內侍悄悄来到嬴政身边，低声道：“陛下，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于宫外求见，言有要事。”
嬴政目光微闪。李斯和蒙毅一同求见？看来，朝堂之上，又有新的波澜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渭水推动下，倔强而笨拙运转着的机械，转身登上了銮驾。
“回宫。”
试验场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初啼的格物之声，虽然微弱，却己在这古老帝国的肌体上，刻下了一道崭新的印记。而咸阳宫内的风云，似乎也随着这机械的转动，悄然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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