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下了整整三日仍未停歇。雨水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让本就压抑的紫禁城更添了几分阴郁。养心殿内药气弥漫，混合着龙涎香也掩盖不住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
雍正躺在明黄色的龙榻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往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显得浑浊无力。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张廷玉、鄂尔泰等几位心腹重臣垂手肃立在榻前数步之外，神色凝重，连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艰难地抬了抬手，示意苏培盛将一道以朱漆密封的诏书交给张廷玉。那诏书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未来。
“朕……朕大限将至……”雍正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身后之事……皆……皆在此诏……尔等……需尽心辅佐新君……稳固……社稷……”
张廷玉双手微颤地接过诏书，与鄂尔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痛与了然。他们跪倒在地，叩首道：“臣等……谨遵圣谕！必当竭尽全力，辅佐新君，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皇帝似乎耗尽了力气，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又缓缓睁开，目光有些涣散地望向殿顶的蟠龙藻井，喃喃道：“去……传西阿哥……弘历……来见朕……”
苏培盛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嗻！奴才这就去！”
这道口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沉滞的养心殿内炸开。张廷玉和鄂尔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己然明了——那诏书之中的名字，恐怕与这位即将被召见的西阿哥，有着莫大的关联。
消息传到碎玉轩时，甄嬛正在喝安胎药。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药碗边缘溅出几滴深褐色的汁液。她强自镇定地将药碗放下，用绢帕擦了擦嘴角，对前来报信的小太监沉声道：“知道了。快去告诉西阿哥，让他即刻更衣，速去养心殿见驾，不得有误！”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皇帝在此时单独召见弘历，其意味不言而喻！这是最后的考校，也是……最后的确认！
弘历正在自己宫中温书，听闻苏培盛亲自来传旨，皇阿玛要见他，也是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紧张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碎玉轩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换上一件庄重的皇子常服，对着镜子整理好衣冠，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这才跟着苏培盛，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快步向养心殿走去。
一路上，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额娘这些时日的教导，闪过皇阿玛往日考校他功课时的严厉目光，也闪过三阿哥、五阿哥以及其他兄弟的面容。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或许就是他命运彻底改变的起点。
踏入养心殿那熟悉又令人敬畏的门槛，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弘历一眼就看到了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快步上前，在离龙榻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哽咽：“儿臣……儿臣弘历，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
“起来……近前来……”雍正打断了他那套请安的话，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
弘历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再次跪下，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威严了一生的父亲。
雍正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透过这张尚且稚嫩的面孔，看到他未来的模样。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弘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朕……问你……为君者……当以何为先？”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而沉重的问题。弘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绝非寻常考校。他强迫自己冷静，脑海中迅速回想着额娘的教导，回想着圣贤书中的道理，也回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观察与思考。
他伏下身，额头触地，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回皇阿玛……儿臣愚见，为君者……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先。需……需亲贤臣，远小人，勤政爱民，持身以正……方……方能承继大统，稳固国本。”
他没有引用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卖弄学识，只是将最根本、也是最核心的道理，用最朴实的话语说了出来。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嗯……”他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若……若有人……结党营私，窥伺神器……当如何？”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首指皇权核心的威胁。弘历感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皇阿玛圣明烛照，宵小之辈……无所遁形。自当……依律严惩，以儆效尤。然……然水至清则无鱼，朝堂平衡，亦需……亦需圣心独运，徐徐图之。”他既强调了维护皇权的坚决，也隐含了平衡朝局需要策略的意思。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更久。他那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似乎透过弘历，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额娘……熹贵妃……”皇帝的声音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听清，“她……教导你……很好……”
弘历心中一震，连忙道：“额娘对儿臣悉心教导，儿臣时刻不敢忘怀皇阿玛与额娘的恩德。”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己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挥了挥手，示意弘历退下。
弘历不敢多留，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皇阿玛……保重龙体！儿臣……儿臣告退！”他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龙榻上那衰弱的身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退出养心殿，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泪水，一片冰凉。弘历没有立刻回碎玉轩，而是独自在雨中的宫道上站了许久，任凭雨水浸湿他的衣袍。皇阿玛最后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那审视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偶尔躲在额娘羽翼下的孩子了。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己经悄然落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而养心殿内，在弘历离开后，雍正缓缓睁开眼，对肃立一旁的张廷玉和鄂尔泰，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了几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字眼：“……诏书……照此……行事……西阿哥……可……可……”后面的话，终究是消散在了沉重的呼吸声中。
张廷玉与鄂尔泰再次跪倒，心中己然雪亮。这最后的嘱托，连同那道沉重的诏书，将为这个庞大的帝国，揭开新的篇章。而站在风暴眼中心的，正是那个刚刚离去、身影尚显单薄的少年——爱新觉罗·弘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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