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科研所前坪的石阶，曲令颐己经站在签台后，指尖轻抚过摊开的牛皮笔记本。扉页那行“每一笔账，都是对土地的承诺”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林秀兰在一旁核对着展板上的数据表，赵铁柱正指挥人把电动缝纫机搬到台前，机器轮子压过青砖地，发出沉稳的滚动声。
人群陆陆续续聚拢过来，有女工、村民，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的年轻人。有人低声议论：“真要把钱拿去办学？”“女人说话能算数？”曲令颐没抬头，只是将签字钢笔拧开，笔尖朝上搁在纸边。
她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在后排一个穿蓝布裙的女孩身上停了两秒——那领口别着的银蝴蝶发卡，是去年慈善舞会上失窃的物件之一。她不动声色，转头对林秀兰说：“开始吧。”
林秀兰清了清嗓子，宣读《技术普惠承诺书》第一条：“纺织厂未来三年利润的百分之三十，专项用于本乡及周边村落的基础教育建设，包括校舍修缮、教材采购、教师补贴与助学金发放。”她每念一句，就在展板上指一下对应图表，条理分明。
台下安静了几息，随即嗡嗡声西起。“听着倒是好听，钱谁管？”“万一被挪用了呢？”一个老农拄着拐杖往前走，“我们不认字，你画一堆格子糊弄谁？”
曲令颐合上笔记本，走到台前。“您说得对。”她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所以管理委员会由五位村民代表、两位教师和一位财务监督共同组成，每月公示账目，随时可查。”她说完，示意赵铁柱启动缝纫机。
电机嗡鸣响起，针头飞快上下，一块粗布三分钟就被缝成了整齐的工装袖套。女工王桂芬走上台，拿起成品展示：“我上个月考过了二级技工，现在日薪涨了西毛。我家二小子原本要辍学，现在靠着预支分红撑到了开学。”她顿了顿，“曲小姐没骗人，她连培训课都亲自讲图纸。”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那个戴银蝴蝶发卡的女孩突然冲上台，眼眶通红，声音颤抖：“我……我是李小梅！去年家里断粮，是曲小姐给了我二十块钱，我才没去给人当童养媳……”她跪了下来，额头几乎贴到地面，“谢谢您救了我……”
曲令颐看着她，没伸手扶。
这女孩说话时舌尖总往后缩，带着城里戏园子才有的腔调。而且，真正的李小梅右手食指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这个人的手干净光滑，指甲修剪得太整齐。
她缓缓开口：“你能背一段《千字文》吗？就从‘天地玄黄’开始。”
女孩愣住，嘴唇动了动，“天……天……地……”
“不会背？”曲令颐问。
“我……我紧张……”
台下忽然有个瘦小的身影站起来，声音清亮：“我会背！”是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背着旧书包，“我才是去年领助学金的李小梅！你谁啊？我登记册还在我这儿！”
她掏出一张盖着公章的纸高高举起，又从书包里翻出一张饭票收据：“这是我在食堂领餐的凭证，编号037！你报得出吗？”
冒充者脸色骤变，猛地起身想跑，却被台阶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众人惊呼中，她挣扎着爬起，发髻散开，颈间一条翡翠项链滑了出来，在阳光下一闪。
曲令颐眼神一凝。
那链子她认得。祖母遗物，七颗缅甸老坑翠珠串成，中间嵌着一朵金丝莲——去年舞会当晚被盗，她当场指出是曲明珠监守自盗，只因那莲花瓣的焊接纹路，和继妹随身梳妆盒里的金簪如出一辙。
她慢慢走下台阶，站定在那人面前。“你说，这链子怎么还在你身上？”
全场死寂。
冒充者终于崩溃，尖叫着转身要逃，却被几个村民拦住去路。混乱中，一名男生怒吼一声：“她根本不是学生！她是资本家小姐曲明珠！”话音未落，他抄起那条项链狠狠砸向她的额头。
鲜血顺着曲明珠的眉角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脸颊。她瘫坐在地，嘴里还在喊：“你们懂什么……姐姐从来不在乎家……她毁了爹的生意……她疯了……”
曲令颐弯腰捡起项链，举过头顶。“这曾是祖产的一部分。”她声音平静，却压住了所有嘈杂，“它不该挂在偷盗者的脖子上，而应变成教室里的粉笔、孩子的作业本。”
她转向众人：“从今天起，成立‘乡村助学金管理委员会’，资金使用全程公开。谁想报名监督，现在就可以到林助理这里登记。”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往前挤着要签字，有人交头接耳讨论人选。林秀兰迅速搬来桌子，铺开名册。赵铁柱带人维持秩序，一边低声解释规则。
曲令颐退回签台，重新拿起钢笔。她蘸了墨，在《技术普惠承诺书》落款处写下名字，一笔一划，稳而有力。
这时，她察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人群外侧的老槐树下。周予墨穿着白大褂，左胸袋插着三支钢笔，手里抱着一摞期刊。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着她签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微微点头。
她回望一眼，没笑，也没招手。
他转身离开，脚步平稳，消失在通往试验田的小路上。
仪式结束后，人群仍未散尽。几个孩子围着展板看图画版的分配模型，一个男孩指着“教师补贴”那一栏问妈妈：“是不是以后老师就不走了？”妇女摸着他的头说：“兴许真能留下来。”
曲令颐站在台前整理资料，李小梅怯生生走过来，递上一杯温水。“曲小姐，谢谢您……真的。”
她接过杯子，轻轻放在桌上。“不用谢我。你背得出《千字文》，这才是最该骄傲的事。”
女孩眼睛亮了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有一圈淡淡的茧。
远处，试验田的水车缓缓转动，木轴吱呀作响，像在数着日子。初阳照在科研所的铁门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风掀动她的发髻，一根碎发垂落颊边。她抬手别回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左耳垂。
那里有点热，像是刚被阳光晒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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