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重天可真冷。
即便缭绕着氤氲仙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也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属于规则与等级的森然寒意。玉照宫的殿阁，相较于天宫其他处的喧嚣，显得过分安静。新来的昭仁公主素锦，如同一个精致却无魂的人偶，被安放在这华美的囚笼一角。
仙侍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一个战孤，依仗着父辈余荫才得以上这九重天，未来的路，无非是成为哪位神君的妾室，或是永远依附天宫，做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她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公主”，最终都在时光和权势的倾轧下，失了颜色。
此刻，这具年幼身体里苏醒的，却是来自异世、历经最肮脏背叛与最残酷厮杀的灵魂——江玉燕。
她低眉顺眼，接受着天宫的安排，神识却己冰冷地扫过周遭一切。讨好那个叫夜华的太子？争抢那点虚无缥缈的恩宠？在这令人窒息的规则下，与一群女人勾心斗角，最终成为更高权力博弈中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江玉燕几乎要冷笑出声。这般无趣又卑微的活法，她江玉燕，不屑为之。
力量。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超脱这一切，才能真正将命运握于自己手中。
“公主，您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仙官的声音例行公事。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的、怯生生的回应，完美符合一个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孤女人设。
待殿内无人，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稚嫩的眸子里，此刻沉淀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和历经世事的冰寒。她走到窗边，看着下方云海翻涌，仙鹤翱翔，远处凌霄殿的轮廓在日光下闪耀着威严却冰冷的光。
真是……令人作呕的虚伪之地。
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决定闭关。以“身体孱弱，需静心调养，恐冲撞天宫贵人”为由，谢绝了一切探视和邀约，尤其是那位太子殿下的“关怀”。最初的试探过后，天宫诸仙很快便对这个毫无趣味、不懂钻营的小孤女失去了兴趣。她如愿地被遗忘在了这僻静的角落。
殿阁之门悄然合拢，简单的隔绝禁制无声落下。江玉燕（素锦）的修炼，开始了。
她融合这具身体的记忆与自己的见识，迅速摒弃了天宫传授的那些中正平和却进展缓慢的基础功法。她追求的，是效率，是力量，是能让她尽快摆脱桎梏的、哪怕剑走偏锋的途径。她以神识疯狂搜素素锦血脉中可能遗留的古老传承记忆，结合江玉燕自身对武学与人性极致的理解，摸索出一条独属于她的、霸道而凶险的修行之路。
灵气如刀，刮过稚嫩的经脉，每一次周天运转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她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咬得发白，眼神却始终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动摇。资源匮乏？她便以惊人的计算能力，将每月份例中的灵石仙草效用发挥到极致，甚至暗中观察来往仙侍，用一些微不足道的赏赐，换取那些被克扣或遗弃的、品相不佳却仍具能量的边角料。她像一株在悬崖峭壁间顽强生长的毒草，汲取着任何一丝可能转化为养分的東西，疯狂地壮大自身。
岁月在修炼中无声流泻。外界的天宫，依旧上演着永恒的繁华与争斗。
太子夜华从凡间带回一个女子，名唤素素。
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九重天泛起涟漪。江玉燕（素锦）从深沉的入定中偶尔醒来，神识外放，便能感知到那弥漫在天宫各个角落的、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好奇、不屑、嫉妒、以及更多冰冷的审视。
她“看”到那个叫素素的凡人女子，穿着素白色的仙裙，行走在流光溢彩的宫阙中，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惶恐和对夜华全然的依赖。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麻雀，脆弱得可怜。
江玉燕漠然地收回神识，继续她的修炼。她们的事，与她无关。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果然，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某一日，天宫气氛陡然紧张肃杀。仙侍们窃窃私语，眼神闪烁。
“听说了吗？那个凡人素素，竟敢把瑶光天妃推下了莲池！”“瑶光天妃可是有了身孕的！这下怕是……”“证据确凿呢，当时好几个仙娥都看见了！”“一个凡人，竟如此恶毒！”
流言蜚语，如同毒雾般迅速弥漫。
江玉燕（素锦）周身灵力运行正到关键处，却被外界这股浓郁的恶意与骚动微微扰动。她蹙眉，更强横的神识无声无息地蔓延出去，如同无形的触手，捕捉着凌霄殿方向的动静。
她“看”到天君高坐御座，面色阴沉如水，威压笼罩整个大殿。下方，跪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凡人女子素素。
她“看”到几位“德高望重”的神仙，言之凿凿，呈上所谓“铁证”——无非是几个仙娥高度一致的证词，以及某处捡到的一件属于素素的、微不足道的饰物。
她“看”到夜华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拳头紧握，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触及天君那冰冷威严的目光时，最终颓然地垂下了头。他的挣扎如此无力，他的沉默如此震耳欲聋。
没有素锦陷害。罪名换了一个。推动天妃，损害仙胎，证据链“完美”。
审判毫无悬念。
“凡人素素，心肠歹毒，残害仙裔，罪无可赦！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挖去双眼，天雷贯体，以儆效尤！”
冰冷的判决落下。
夜华苦苦哀求天君，素素有孕在身，他愿意替素素受天雷。天君思索片刻同意了。
江玉燕（素锦）闭着眼，面容平静无波，唯有周身运行的灵力似乎更加冰冷、更加凝实了几分。
看吧。
她就知道。
素锦？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把可能比较好用的刀罢了。没有她这把“素锦”刀，也会有“花锦”刀、“玉锦”刀。天君厌恶凡人玷污天家血脉，厌恶任何可能挑战他权威和天宫“体面”的存在，他需要清除这个“错误”，自然会有无数想要讨好他、或是单纯维护这套等级秩序的神仙，前赴后继地充当刀斧手，递上“证据”，执行“正义”。
根源从来不在某个具体的“坏人”。
根源在于这九重天从上至下、刻入骨髓的冷漠与傲慢，视凡人如草芥蝼蚁；在于这僵死固化、绝不容僭越的阶级鸿沟；在于那看似庄严恢弘的天规律法，实则不过是上位者随心所欲、维护特权的遮羞布；更在于夜华那般的懦弱无能，空有太子之名，却连最基本的护住所爱都做不到，他的深情他的痛苦，在绝对的力量和规则面前，苍白可笑得像一场闹剧。
没有素锦，素素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可能因为少了“情敌陷害”这个带有香艳色彩的理由，而显得更加“公正”，也更加赤裸裸地揭露了这天宫吃人的本质。
素素最终跳了诛仙台。
消息传来时，江玉燕（素锦）正在冲击一个关键的瓶颈。外界的天翻地覆，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杂音。她的道心，早己在无数次生死与背叛中锤炼得坚如磐石，冷若玄冰。
他人的悲剧，只是让她更清晰地看清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更坚定了她追求绝对力量、超脱一切束缚的决心。
素素的死，如同一点水滴落入浩瀚海洋，在天宫引起短暂的唏嘘后，迅速被新的八卦、新的权势更迭所覆盖。那个凡人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偏殿之内，光阴荏苒，寒来暑往不知几许。
殿外的仙侍换了一茬又一茬，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位几乎从未露面的昭仁公主。
首至某一日。
“嗡——！”
一股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猛地从偏殿深处爆发，如同沉眠的巨兽苏醒，搅动周遭仙气疯狂涌动！然而，这股力量刚一逸散，便被一股更加强横、更加精纯的意志强行约束、压缩，最终彻底内敛，归于沉寂。
那扇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殿门，缓缓开启。
走出的女子，身姿窈窕，容颜似乎仍是少女，但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洞悉世事，淡漠疏离，再无半分稚气。周身气息圆融无瑕，深不可测，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江玉燕（素锦）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外界的天光。她感受着体内奔腾流转、如臂指使的浩瀚法力，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真正的、轻松的笑意。
功法，大成。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居住多年的偏殿，身形一晃，便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流动的仙雾之中。天宫的层层结界，在她眼中如同无物，轻而易举便被穿透。
离去时，她依稀听到远处仙官议论，似乎是太子夜华又因何事触怒了天君，被罚面壁思过。
与她何干？
九重天迅速被抛在身后，脚下是苍茫云海，广袤山川。
自此，西海八荒，多了一位逍遥客。
她有时去赴王母的蟠桃宴，有时去听老君的丹元法会。她或许在东海之滨，与渔夫共饮一碗浊酒，听他们唱起粗犷的渔歌；或许在南疆密林，看巫女起舞，祭拜古老的神灵；或许在西域戈壁，伴着驼铃，踏着黄沙，寻找失落古城的故事；或许就在人间最热闹的市集，买一串糖葫芦，看贩夫走卒吆喝，看孩童嬉闹奔跑。
她变幻形貌，时而锦衣，时而布衣，感受着最真实的红尘烟火，天地浩大。
偶尔，也能从过往仙妖的交谈中，听到一些关于天宫的事件。诸如天君试图收拢兵权却阻力重重，诸如太子夜华与青丘白浅分分合合终于修成正果，诸如又有新的仙女成了权势的牺牲品。
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如同听一段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与己无关的传说。饮尽杯中或醇厚或辛辣的凡酒，转身投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这芸芸众生，这山河万象，看不够，尝不尽。
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谁又还记得，那九重天上，曾有一个名叫素锦的昭仁公主？
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
但于她而言，都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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