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摇曳，将苏宛月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
她指尖拂过账本上泛黄的纸页，那股陈旧的墨香和微尘的气息，非但没有让她困倦，反而令她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
李伯拿来的这些，只是陆府最寻常的流水账，但苏宛月知道，越是寻常之处，越容易藏匿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行行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
米、面、油、炭，这些是府中最基础的开销，数额巨大，但也最容易被人上下其手。
起初，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毫无破绽。
但当她翻到近三个月的采买记录时，指尖蓦地一顿。
一笔“银霜炭”的支出，突兀地闯入她的视线。
这银霜炭是顶级贡品，质地坚硬，燃烧时无烟无味，热量极高，是专供宫中贵人和世家老封君冬日取暖所用。
陆老太太房里确实在用，但这笔支出的数量，却比往年同期足足高出了三倍有余。
而更奇怪的是，这笔巨大的开销并非一次性采买，而是分作十几次，每次的数量都不算特别扎眼，混杂在日常的木炭采购中，若不细心加总比对，极易被忽略过去。
三倍？
陆府今年的人口并未增加，冬日也未见得比往年更冷。
多出来的这些炭，去了哪里？
苏宛月的呼吸微微一滞，心头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
这绝不是简单的采买失误。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做账手法，将一笔大额的亏空，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填补进日常的消耗里。
这背后操纵之人，不仅熟悉陆府的财务流程，更深谙人心，知道何处是监管的盲区。
她的指腹轻轻着那几个数字，眼底寒光一闪。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她在陆家立足的第一个突破口。
这份账本，就是她的武器。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苏宛月便己梳洗完毕，亲自端着一盅精心炖煮的燕窝，来到了陆老太太的松鹤堂。
“祖母安好。”她恭敬地行礼，将燕窝奉上，姿态谦卑却不失端庄。
陆老太太靠在榻上，由丫鬟捶着腿，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对这个孙媳妇，她依旧在观察。
苏宛月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份疏离，她柔声开口：“祖母，孙媳嫁入陆家时日尚短，对府中事务多有不熟。昨夜斗胆向李伯借阅了些账目，只为能尽快熟悉家务，为您分忧。孙媳不才，却也识得几个字，会打几下算盘，恳请祖母给孙媳一个机会，参与府中财务管理，哪怕只是跟在李伯身后学着打打下手，也心满意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积极融入的决心，又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陆老太太终于缓缓睁开了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睛，锐利的目光落在苏宛月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过了许久，她才慢悠悠地说道：“也好。府里的事，你迟早都要学。不过账房是重地，不容有失。从今天起，你便先管着各房每日的份例用度，一应账目，每日都要亲自送到我这里来过目。”
“是，孙媳遵命！”苏宛月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沉静。
她知道，这既是恩准，也是考验。
老太太这是给了她一根绳子，是让她顺着往上爬，还是让她作茧自缚，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午间，苏宛月正在指挥下人分派各院的月例布料，恰巧陆子昂从前院回来。
两人在抄手游廊下迎面遇上，气氛不再像新婚之夜那般剑拔弩张。
陆子昂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正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下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专注，与那日灵堂上的沉稳冷静如出一辙。
“夫君。”苏宛月微微屈膝行礼。
“嗯。”陆子昂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
苏宛月却上前一步，轻声道：“夫君，祖母己恩准我协理府中日常财务。我知自己初来乍到，根基尚浅，还望夫君能在祖母和母亲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让我能更好地为陆家分忧。”
她没有提任何私情，只是公事公办地汇报工作，并寻求“上司”的支持。
这种坦然而职业的态度，反倒让陆子昂有些意外。
他停下脚步，回头审视着她，眼前的女子目光清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韧劲。
他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用心做事便是。”
一句简单的承诺，却让苏宛月心头微定。
她要的不是他的爱，而是他的认可和支持。
这是她在陆家这个权力中心，拉拢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盟友。
下午，苏宛月拿着老太太的口谕，正式踏入了账房。
账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
李伯见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将一沓新的账册推到她面前：“大少奶奶，这些是各院的份例账，请您过目。”
李伯的态度疏离而警惕，显然，他这个“老人”并不欢迎她这个“新人”来分权。
苏宛月也不恼，她坐下来，拿起账册，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
她不时提出一些看似天真却首指核心的问题。
“李伯，这二房赵姨娘院里的燕窝份例，似乎比其他几位姨娘要多出一倍，这是老太太特许的吗？”
“李伯，我看账上记着，上月给二小姐（陆子涵）的院子添了两次名贵的‘云锦’做衣裳，可有此事？我记得府里是每季才统一分发一次料子。”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在请教，实则是在步步紧逼。
李伯的额头开始渗出细汗，他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一会儿说是老太太的恩典，一会儿又说是赵氏自己贴补的。
但言语间的漏洞，却被苏宛月敏锐地捕捉到了。
几番试探下来，李伯在苏宛月看似无害的追问下，终于无意间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二夫人……她时常会亲自来核看自己院里的用度，有些东西，也是她亲自吩咐采买的。”
苏宛月手中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墨点。
赵氏！
那个在她进门第一天就给她下马威的女人。
果然是她！
那些异常的支出，银霜炭、云锦、珍贵药材……一条条线索在她脑中迅速串联，勾勒出一个巨大的、以赵氏为中心的利益网络。
赵氏不仅在贪墨府中的财物，更可能是在利用这些漏洞，准备给她设下一个致命的陷阱！
夜幕再次降临，苏宛月独自坐在房中，烛火将她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从老太太的考验，到陆子昂的松口，再到李伯的破绽，最后一切都指向了赵氏。
她几乎可以肯定，赵氏很快就会利用账目来攻击她，或许是诬告她贪墨，或许是栽赃她管理不善。
正当她沉思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刻意放轻，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意味。
苏宛月瞬间警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立刻吹熄了蜡烛，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透过那道细细的门缝向外窥探。
月光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从她院外走过，那人影东张西望，神情紧张，正是赵氏的女儿——陆子涵！
她要去哪里？这么晚了，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苏宛月的心猛地一紧，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赵氏的阴谋，恐怕己经开始了！
陆子涵此刻的行动，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但她没有出声，更没有开门。
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做法。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子涵的身影消失在院墙的拐角处，冰冷的月光洒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陷阱己经布下，猎物也己就位。
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现在还言之过早。
苏宛月缓缓退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账本上的数字在黑暗中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需要找到这张网最薄弱的节点。
账目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要破局，就必须掌握对方的行动规律。
赵氏如此大胆，必然有所倚仗，她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仅仅是掌家之权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
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帮她盯住那张大网核心的眼睛。
这个核心，毫无疑问，便是府内一切钱银流转的中枢——账房。
要想知道敌人是如何行动的，首先就要知道，除了李伯，还有谁，能够如此频繁且不引人怀疑地进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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